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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时间的彼岸-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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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突然发现自己是死里逃生,忍不住想恶作剧庆祝一下。”孙若地也笑,眼圈却突然红了,小声说:“我跟你妈说你感冒了,你妈一听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劝了她好半天,恨不能发誓说你没事,她才没说什么。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会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肿来的十分凶险,延误诊断和治疗甚至足以致命。国外一般主张利用直升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区转移,但在措勤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好在县医院对于这种病有丰富的临床处置经验,处理得当,让高翔脱离了危险。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点滴,医生才同意让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体不适,大明也赶着回家上班,老张开车先送他们返回拉萨。施炜说她不急着回去,和藏族司机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学军来送他们,他帮他们补齐给养,叮嘱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说:“回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左思安的头垂得低低的,直到车子发动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像外面看。

多吉开车,高翔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预想的更为穷困落后。街道不算狭窄,但泥泞不平,道路两旁几乎全都是泥坯垒成的单层平顶房,低矮简陋。跟他出生的清岗县相比,这里完全不像一个县城,倒更像一个破落的小镇。天气已经放晴,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堆积未化的积雪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后视镜里左学军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从视线内消失。

高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禁觉得这场景蕴含着凄凉而荒芜的感觉。仿佛将那男人舍弃在了这个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而坐在后排左侧的左思安已经把头埋在双手中间,露出细长的脖子,肩头微微耸动,显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孙若迪坐在他身后右侧,与他交换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说话,坐后排中间的施炜搂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县城里的小学,住在那里的孩子都认识你爸爸,他们都很喜欢他,说他很了不起。”

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泪水纵横的面孔:“为什么?”

“整个措勤县境内只有这一所小学,学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们的家离学校从几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须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两次家。他们说你父亲到措勤候就经常去看望他们,给他们带去文具,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补课,修补教室和宿舍。他没法儿照顾你,肯定是把对你的爱都寄托到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过孙若迪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泪:“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勇气的人才会选择到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了不起,很有爱心和奉献精神。小安,记住这一点,你应该为他自豪。等他做完这边的工作,他会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区工作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动要求去措勤更是随时面临生死考验,不过他对施炜用如此具有理想浪漫色彩的方式赞扬左学军并不以为然。可是他再看看做思安,他正安静地倚在施炜怀中,尽管脸上泪痕犹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并不需要面对所有残酷的真相,确认自己有一个英雄式的父亲,总比认清他只是以一种艰苦的选择逃避现实要好得多。

2_

返回拉萨后,高相一行与藏族司机多吉告别,乘飞机到成都,施炜刚好赶上当天的航班飞回深圳,高翔和孙若迪带着左思安入住酒店,准备第二天返回汉江。放下行李后,孙若迪精神十足,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个在成都读大学的高中同学,高翔没有陪她一起去,与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里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床睡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去敲隔壁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问:“什么事?”

他们一起出行十多天,条件简陋的时候只能投诉车马店一起睡大通铺,她突然一下子有这么拘谨,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我没胃口,不想吃。”

她声音低哑地说,就想把门关上,他伸手抵住,将门推开了一些,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她马上将头扭开,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分明刚刚哭过。

“怎么了?”她不回答,想将门推上,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气得松开手,一转身进了浴室,重重关上门并上了锁。

他哭笑不得,走进去隔了浴室门叫她:“小安,有什么事出来说。”

她还是不理他,他无可奈何地站了一会儿,只得使出苦肉计:“小安,我突然觉得头很晕,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她果然应声而出,慌慌张张地扶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水,问:“头晕得很厉害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这大概是老张那天说的‘醉氧’,突然从缺氧的高海拔地区下到平原,适应不了空气里的含氧量,会有各种生理反应。像若迪就是突然欢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头晕。不用紧张,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仍旧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再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他猜想这大概是他父母在她身体不舒服时的习惯探测方式,她那个专注的神情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头,没有回答。“那边条件确实艰苦,但你别忘了,人的身体有调节适应能力,你爸爸不会有事的。”

她的嘴唇紧抿。他叹气道:“从措勤出来,你就一直不开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说,那答应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妈妈好好谈谈。”

她仍旧不吭声。

“一个人关起门哭,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好不羞恼:“难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让你更加可怜我吗?”

“小安,你怎么会这样想?”她正要站起来,他起身拦住她,蹲到她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可怜你。”

“嘿,这就是撒谎了。早都跟你说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里汪着眼泪,似乎想勉强笑一下,可没有成功,神情又心酸又苦涩,“我像疯了一样吵着要去西藏看我爸爸,连我妈妈都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应送我过去,还差点儿把命丢在措勤。不是可怜我,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我不会送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处在很艰难的时期,承受的超过了你能负担的。你想见你父亲,我能帮得上忙,就这么简单。”

“一点儿也不简单。要是万一……”她没法儿说下去了。

“施炜告诉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后,你反复求你爸爸找最好的医生来,若迪都撑不住去休息,你还一直留在病床边守着我。我知道你是讨厌医院的,可以说你也救了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需要再为这件事内疚自责。”

“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上次还骗我说失忆了。”

他记起医院里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后不跟你乱开玩笑。别记恨了。”

“我怎么可能记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还肯跟我开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这次去措勤见到爸爸,他看我的头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诉他说我还跟过去一样。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提到父亲,左思安再也强忍不住,一下失声哭了起来。她马上将脸埋在双手内,试图将哭声止住。高翔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她,她的身体因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绷紧,缩成一团颤抖着。他抱着她坐下,将他的脸贴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他抱宝宝日渐熟练后的一个发现,这种姿势最能安抚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毕竟不是婴儿,她将脸埋在她的胸前,瘦削的肩头耸动,呜咽零星蹦出,泪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衬衫,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这样猜测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从前看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无法让一个曾经被父亲宠爱的孩子接受欺骗开始自欺,只能说:“可他确实没有想你会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说话,”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他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岁。”

“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5岁了。”

“好吧,15岁。有些事的确发生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等三年以后,你父亲回来……”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回不去了。”

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气说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刚刚结束的童年时代。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恐惧和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哭都不肯放声纵情,他更紧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出来,替她敷在红肿的眼睛上。

她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在这个地方,离家里跟李爸爸一样远,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我不会再……”

他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帮助,而我刚好能给,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我们的关心让你不自在不开心,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接受。我希望我能帮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会慢慢长大,以后会独自面对很多事,过正常的人生。记住,最坏的那一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没有过去,我拼命想忘记,还是忘不了,”她的眼泪再度从毛巾下涌了出来,“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怎么也醒不了。”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泽被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依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依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她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由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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