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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时间的彼岸-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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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叹气:“那女孩子前几天在学校昏倒,被送到县医院才检查出怀孕了。一个14岁的女孩子,加上父亲是副县长的身份,你想想会弄得多震动。她完全吓傻了,她爸爸赶去反复盘问,她才讲出了这件事。别的细节不说,陈子瑜当时开的车是你外公新买的奔驰,整个清岗县就这么一辆,上的又是那么打眼的8888车牌。她的一个同学也作证说,他赶过去的时候正好亲眼目击陈子瑜把她从车上抱下来丢在路边,然后开车走了。实在是……太恶劣了。”

高翔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立国在第二天被送到省城做进一步诊断治疗,陈子惠坚持留在清岗打听弟弟的消息,高翔和父亲陪着陈立国到了省城,高明在医院陪护,高翔按母亲的安排去找律师。

几天以后,高翔和省城做刑辩颇有名气的张律师一起回到清岗,跟陈子惠一起去公安局,见到了被关在看守所的陈子瑜,听着案情介绍,他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陈子瑜最初态度极其嚣张狂妄,什么都不肯承认,经过几天审讯,气焰渐灭,开始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说只是一个误会,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好在护校后面见面,看到左思安站在路边,错把她当那个女孩子了。

这当然完全不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警方表示,将在进一步审讯收集证据之后提请批捕,案件会移送检察院进行进一步审查,并提起公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陈子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学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他去省城读大学之前,他们曾经极其亲密,交换了成长中差不多所有的秘密,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小舅舅除了放浪不羁之外,还有如此黑暗的另一面。陈子瑜并不看他,佝偻着身体,头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会见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手里提着的警棍挥向陈子瑜,陈子瑜惨叫一声,顿时头破血流,歪倒在地上,那人继续打着,陈子瑜举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护住头,在地上哀号着翻滚躲避。

在陈子惠的惊叫声中,高翔回过神来,冲过去想拦住那人,然而那人眼睛血红,力气大得惊人,根本阻拦不住,一把甩开他,继续挥棍打向陈子瑜。张律师叫了好几个警察进来,才将那人死死抱住拉了出去。

纠缠之中,高翔的肩头也挨了重重一棍,他顾不得疼痛,扶起血流不止的陈子瑜,陈子惠惊魂不定地叫道:“他是谁?他凭什么跑到公安局来打人?你们赶快把他抓起来。”

警察不安地说:“他是左副县长,我们本来以为他是来了解案情进展的,谁知道……”

原来那人是受害女孩的父亲。面对他的愤怒,高翔无话可说,拦住要跳起来的母亲,“妈,别吵了,子瑜的伤需要治疗。”

04



陈立国在省城心脏病医院接受治疗,高翔也返回省城上班,顺便照顾外祖父。他从父亲那里知道陈子惠为陈子瑜办理了保外就医,不免惊讶:“他只是外伤,医生当时说没有大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吗?”

高明显然不满妻子的做法:“你妈这次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给陈子瑜弄了个脑震荡后遗症和脑部不明血肿待查的证明不说,还到处告左学军的状,说他身为国家公务员,借着职务之便动用私刑,还说公安局纵容默许他行凶。政府那边怕影响不好,不得不做出让步,答应让陈子瑜保外就医。”

高翔有些无语,只得说:“至少这段时间让子瑜千万在家老实待着。”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星期以后,高翔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陈子瑜突然失踪了。

“万一他来省城找你,你一定要……”

电话被高明夺了过去,厉声说:“别听你妈的话,警察正在抓他,说不定马上会发通缉令。他要是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会受牵连的。”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任由高翔怎么叫他们打住,也没有一点作用。他只得挂断电话,让自己清静一点。

他的女友孙若迪不安地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根本没法启齿对正在读大四的单纯女友说家里出了一个在逃的□犯,只能含糊地说:“公司还有一点麻烦没解决,我得回办公室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高翔无法平静下来,他的手机每响一次,都会带着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急忙接听,但是陈子瑜根本没有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医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里,正向陈立国询问他是否知道他儿子的去向,陈立国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乱。他顿时急了,一边叫护士赶快去找医生过来,一边对警察说,“我外公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城医院治疗,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陈立国情况不对,打量一下他:“陈子瑜有没有来找你?”

他摇头,“没有。”

“如果他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当然不能接受陈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没办法表态说他会大义灭亲配合警方将陈子瑜绳之以法。

一片难捱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陈立国强打精神开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们全家人下个保证,我们都会遵守法律的。”

警察点头:“有您这句话就好,您是省政协委员,我们领导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觉悟的。”

送走警察,医生进来替陈立国量血压测心跳,嘱咐他必须保持平静,也出去了。陈立国坐起身来:“小翔,你回清岗一趟。”

“您这几天可能就要排期动手术了,我怎么能走开。”

他摇摇头,“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妈妈拖到省城来,就说我要她来陪我动手术。子瑜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肯定会找她,我必须亲自看着她。别的人都好说,我只怕她太溺爱她弟弟,又太冲动,会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妈妈瞒着我保子瑜出来,已经担了莫大的责任。万一子瑜再找她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让她再犯糊涂。至于子瑜……”一滴眼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抬手背擦掉,声音十分坚决,“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和别的亲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能让一个混帐孩子毁了我们全家,就当没生他好了。”

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你们陈家’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给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自由自在习惯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05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时间安静得反常,他一直因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

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干下的那件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犯罪行为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有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之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

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

医生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高翔才摆脱了恍惚状态,想起母亲还面临着麻烦,顿时坐不住了,病人术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间并不确定,他打电话叫来孙若迪,交代她帮忙守着,有异常情况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然后匆匆开车赶回了清岗。

高翔直接到清岗县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楼接待室抽烟,身边放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充当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大半杯烟头。他刚叫一声“爸爸”,高明便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高翔顺他目光看接待室另一头,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从后侧方看过去,她有着轮廓清秀的面孔,头发略微烫过,身材苗条,腰背笔直,显得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像一个14岁孩子的母亲。她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将烟按灭,起身带着高翔走出来:“那个女人是左学军的妻子于佳,是一个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学院工作。”

“子瑜都已经死了,他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非要盯着追究妈妈的责任不成?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摇摇头:“你妈昨天瞒着我送钱给子瑜,又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开走,被警察跟踪了,左学军当时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车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干?”

“这中间肯定有违规,所以他现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调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们只见左学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高翔还是头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毫无那天闯入拘留室暴打陈子瑜的凶悍之气。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茬,神情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从高家父子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径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于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没有答理,更没有停步,于佳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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