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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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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雄狮严密地紧紧盯住对方,各自暗中蓄势待发,等待一个一击必杀、可以一举扼住对手咽喉的机会。



夜色深沉,军队驻地上的灯火依次点燃。羌胡武士们三班轮值、日夜不休,挎刀亲卫每百人一队来回游弋,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紧绷时刻,任何纰漏都不能发生。



一阵狂风吹起满地沙石乱走,风渗进大帐,扯得帐壁上的火炬一阵摇曳。



中军大帐之内,依然灯火通明。



“夫败军丧师,多轻敌而致祸者,故师出以律,失律则凶。律有十五焉,一曰虑,间谍明也;二曰诘,谇候谨也;三曰勇,敌众不挠也;四曰廉,见利思义也;五曰平,赏罚均也;六曰忍,善含耻也;七曰宽,能客众也;八曰信,重然诺也;九曰敬,礼贤能也;十曰明,不纳谗也;十一曰谨,不违礼也;十二日仁,善养士卒也;十三曰忠,以身徇国也;十四曰分,知止足也,十五曰谋,自料知他也……”



大帐之中,两个身影对案而坐,一身中州武士打扮的人屈膝跪坐案边,手捧一卷竹简曼声吟诵。他念完一段,放下竹简,对对面的人拱手一礼:“今日在下为王爷讲述的,是《九州武备志》第三十六卷四章,《谨候》。”



胡人骁勇,运筹帷幄之术却稍稍逊色。所以,左贤王虽然是胡人,但对中州兵法将略却十分推崇。《武备志》是晋室开国皇帝晋武烈王晚年亲自撰述,这位皇帝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即使不是因为天子手笔而格外受推崇,这部总结武烈王一生兵法大略的著述也足以被视为兵家杰作。



晏仲玄娓娓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自古战争中战败丧师者,多因轻敌。是以军队出师,必须严格法令。军律有十五项:一是虑,要详加谋划,明确敌情;二是诘,严密盘查,搜集情报;三是勇,敌人阵势强大而不退怯;四是廉,以义为重,不为私利所惑;五是平,须得赏罚公正;六是忍,忍人所不能忍,方成大器;七是宽,宽以量刑,方得军心;八是信,出令则行,严守诺言;九是敬,礼贤下士,以礼得贤;十是明,明白是非,不听信搀言;十一是谨,严谨慎重,不违礼悖法;十二是仁,爱兵如子,武士拥戴;十三是忠……”



他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垂了垂眸:“十三是忠,忠诚报国,为家国大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十四是分,行为有分寸,守本分,做事情量力而行;十五是谋,足智多谋,能知己知彼。能做到这十五之律,我已未战先胜了。”



他对面的左贤王以中州士大夫礼贤下士的礼节与他遮袖对坐,凝神倾听。晏仲玄讲完一章,左贤王玩味再三,拈着上唇微翘的短髭,慨然叹道:“晋武烈王,果然是一代帝王之才。你们中州人的运筹帷幄之术,我羌胡远远不及。”



晏仲玄慢慢道:“晋武烈王固然堪称兵法大家,却未必是一位杰出的皇帝。开国之初国力衰弱,应该休养生息,武烈王却接连对西北强胡——西戎出兵,结果连吃败仗,西戎单于曾挥师大破函谷关,直逼帝都长安。直到后来简帝之时,国力渐盛,天子集结北陆诸侯联军,率带甲之士十万、战车八千,与西戎战于葵丘之野,一战全胜,斩首三万,从此西戎式微,远遁大漠,近二百年间诸胡不敢进犯中州。后来我羌胡崛起,也曾饮马黄河、血洗凉州,踏破河西屏障,而中州诸侯四起,九州分裂,再不复当日荣光。”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神往和怅惘,不知是不是在追忆帝国当日的强盛?



左贤王拈着短髭,眼中暗光闪烁:“十三是忠,以身徇国也,即忠诚报国,为家国大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晏将军,读到此处,可是心有所感?”



晏仲玄怔了一怔,突然俯身拜倒:“王爷!”



左贤王突然大笑道:“晏将军若是毫无家国风骨之念,那便是真正不忠不义之人,本王也不会看重了。”



“在下有家国之思,但是家在哪里?国在哪里?”晏仲玄怆然一笑:“我云梦破国、族人涂炭;追随王爷、报我国恨家仇,便是在下毕生所求。在下的忠义二字,只系在王爷一身而已!”



左贤王将他双手扶起:“晏将军快请起,将军追随我八年,将军昭昭丹心,本王何尝不明白?”



“我与将军,目的不同,却殊途同归;共同的对手,便是嬴怀璧。”左贤王轻轻叹了口气:“今早传到的单于急令,我此次东征,消耗甚巨,其余四部的首领借口东征无果,鼓动单于一再催促我班师回王庭。”



他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暗光,低声道:“‘左贤王老当益壮,可惜日已西沉、锐气减退,比起雁翎关时也不如了’——这是当日跑虎原之战,奚子楚与我对阵之时的一番话,固然是激我发怒,但也不无道理。”



这次左贤王集结五胡,可谓是破釜沉舟之举。羌胡五部争斗日烈的情况下,这一战的成败,也恰好是伏日部盛衰的一大转折。



一旦胜了,五胡联军踏破河西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挥鞭北陆,锋芒直指帝都长安,左贤王这一世彪炳功业,终可成就。而一旦败了,就是全盘皆输。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爷多虑了!”



左贤王微微一笑,并未答话,反问道:“听说这几日朔方城的虎贲阵营有所变动?”



“似乎是云渊对三国联军下手了。”



“这三国联军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若是云渊,要为这群各怀异志的诸侯们头疼了。”左贤王微笑着摇摇头,突然问道:“晏将军,今日是二月初几了?”



“二月初十。”



左贤王轻轻敲了敲桌案,沉思不语。五胡联军这场东征,本来预计趁公子怀璧伐梁、凉州空虚,可以速战速决,拖到今日,已是数月。



“王爷礼贤下士,对异族之人如在下,从不另眼相看;王爷虚怀若谷,知晓自己拙于兵法,更昼读经卷、夜听武策,八年来除万不得已,未尝一日间断。”晏仲玄突然诚心实意地深深一拜:“王爷少年起兵于伏日部内乱之时,半生戎马倥偬、力挽狂澜,二十年来力压五部、一统大漠,是真正的雄主之才,必将在这乱世中建立一番功业!这个时侯,王爷要做的,只须沉住气。半世功业已然触手可及,何必急于数日之功?”



左贤王大笑道:“晏将军从来只是弹劾,很少称赞啊。”



晏仲玄突然拜倒:“王爷踏破河西、饮马黄河之时,在下不求功勋,只求王爷赐在下回到中州,从此不问世事、泛舟云梦,在故国土地上了此余生!”



“将军已经看到此战必胜了?”



“在下不看结局,只看布局!”



左贤王微笑了。他抬起幽深的眼眸,目光越过晏仲玄,看向前方。



映着明亮的火炬,顺着左贤王眼睛的方向,前方帐壁之上,巨大的羊皮地图被卷起,露出下面整整齐齐并列钉着的八块素白的绢帛。



每一块素绢,都只被裁剪成方方正正的掌心大小;虽然很小,上面却用极细的、交错曲折的墨线标示出各种符号,密密麻麻、极尽清晰。每一幅绢帛绘制的内容,都各不相同。



它们被细心地抚平,就用铜钉钉在朔方战图的后面,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巨细靡遗。



朔方城攻防图!



朔方地势、兵力分布、驻军布置、险要驻地乃至虎贲卫兵力多少,标识得清清楚楚、明白可见。



这本是虎贲卫绝密!



左贤王站起身,细细看着那幅攻防图,眼中暗芒闪动,慢慢道:“云渊与王览联手,几乎万无一失啊!”



“二月初十了……”左贤王踱出帐外,天际一弯弦月,已经渐渐沉了下去:“再有十天,我与王妃成婚,就整整十年了。不知道,这一次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见她?”



弦月下,一只青隼凄厉的鸣叫划破夜色,它扇动翅膀,向着漠北的方向远去。



“王爷布局,显然更胜一筹。”晏仲玄慢慢道:“这一局,云渊和王览已经棋差一着了。”



半生功业,已触手可及!



左贤王微笑道:“是啊,现在我们只用等,就行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棠棣华



凉州城门轰然洞开,一队队铁甲武士策马奔腾,穿过在刚刚在夜色中沉寂的街道。临街的住户骤然被惊醒,昏黄的灯点亮,惊惶不安的眼睛从门板的缝隙里向外张望,铁甲军团像流水一样向城中汇聚,森林般的斩马刀在夜雾中冷光逼人,奔腾的马匹一声声像踏在人们的心脏。



紧张不安的气氛迅速蔓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阵仗?



“出什么事了?难道要打仗了?!”



“是不是胡人要攻进来了!……”



胆大的人要打开门板向外看,被老婆一把拽了回去:“死鬼,你活腻了!”



这座繁华的城市被战火蹂躏得敏感。它曾在胡人淌着血的斩马刀下挣扎,在大火中呻吟,羌胡铁蹄踏下的伤口即使经历了八年休养生息,也难以愈合得不留痕迹。



“不要慌张,王府调兵!”领队的将军大喝:“王府调兵!”



大批的人马飞奔过去,打出的旗号果然是河西王府的铁甲军。百姓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一些聪明人却悄悄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婆娘,看看,能有什么事!”那胆大的男人合拢门板,他是个开番舍的老板,长了一脸精明相:“胡人要是打进来,也是虎贲卫先动,还能让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城?再说,还有你男人在!”



他女人啐了一口:“就你那死鬼样,没事强出头,也不想想我们孤儿寡母……”



“行了行了,你这婆娘啰嗦起来没个头。”男人披着棉袍,提着一盏油灯,嘿嘿笑着打断妻子的话,却握住了她的手。



住店的客商已经一个个从楼上的屋舍探出头来,像惊弓之鸟:“老板,外面什么事?是不是要打仗了?”



“不不不,诸位别紧张,不是胡人,”老板一边走一边回话:“是王府在调兵,调动铁甲军!”



凉州兵权掌握在公子怀璧手里,一枚青铜虎符号令虎贲十万铁骑,镇守丝路要塞。河西王府可以掌握的,只是三万铁甲军。而公子怀璧铁腕之下,在凉州人眼里,河西王府的铁甲军,与虎贲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妈的,想来也是。要是胡人打进来,虎贲卫往外冲,铁甲军向里窜!”



“小点声,公子府都不敢明着硬碰硬,顾都督是好惹的吗?”有人赶紧阻止他:“王府现在调兵,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呸!能有什么变动,铁甲军除了内斗,还会去打胡人不成!”



老板闻言,笑嘻嘻地停下脚步:“算这位说着了!这次,铁甲军恐怕还真是去打胡人!”



缩回头去的客商闻言又把头伸了出来:“不是吧,难怪前几日有传言说王府铁甲军似乎有所变动,难道放出去的风声是真的?”



“什么风声?”



“顾都督要和公子怀璧联手了,凉州城要变天了?”



河西王府由顾雍一手掌控,铁甲军指挥权握在安西都护府手中;王府与公子府合作,就是顾雍与公子怀璧合作。



番舍客店本来就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各种小道消息极其灵通。也许这件事暗中有所传闻,但谁也不敢相信,客商们顿时纷纷询问老板。



“凉州兵权在谁的手里?”老板得意道。



“自然是公子怀璧。”



“守城的是谁?”



“自然是虎贲卫!”



“没有虎贲军令,谁敢大开城门?”老板笑道:“再说了,铁甲军城中调兵,公子怎么能容忍;可是诸位请看,公子府可有一丝动静?”



顾都督与公子怀璧一直是你死我活、分庭抗礼,铁甲军在城中私自调兵,若是平时,公子府恐怕早已插手,做出迅速反应了。



大家一时对望,他真的说对了。



五胡联军强兵压境,跑虎原之战后,战局愈加紧张。危局之下,河西王府与都督府,终于决定与公子怀璧联手了。



将相和——凉州城,真的要变天了?



“大家都回去睡觉睡觉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胡人真打进来了,还有公子府顶着不是?”老板娘赶紧催促客商们回房,回头骂自己男人:“就你懂得多,真是嫌命长!……”



客商们纷纷转回头去,关上门窗,吹熄灯烛,低声的议论渐渐在夜色里沉寂下去。



上位者的勾心斗角,和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安宁的家园。



战争的创伤愈合的很慢,可是毕竟在慢慢恢复之中。



羌胡的铁蹄被牢牢挡在了戈壁风沙之外,丝路再次畅通、商旅恢复往来、凉州城在废墟之上重建,河西人的血液里本来就流淌着戈壁儿女剽悍的热血,他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冒险者,只要有水源的地方,他们就能建成一座绿洲。



这八年的和平,来得多么不易。只是这一次,那双始终牢牢环抱着这片河西走廊的铁臂,是否还能守护他们如初?



这个时侯,惊慌之后的人们重回梦乡,为次日的奔波劳碌养精蓄锐。夜色已经深沉,而公子府的幕僚、将军却尚未散去,议事厅里依然灯火通明。



今日,是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十二。



“左贤王究竟在等什么?”



烛光摇曳,公子捏起一纸信笺放在烛下,凝视着纸片被火焰烤得边角卷起,然后腾地燃烧起来。



那是被青隼传来的最新战报。



“这么等下去,似乎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能等我们什么破绽?”左千城皱眉道:“或许,左贤王是在争取时间,以图找到龙甲车的破解之法?”



左贤王身边的晏仲玄是云梦人,难保不会通晓与简歌相似的机械之术。



太傅亲自监军,云、奚二位将军为主将,白璧晖坐镇三国联军;再加上跑虎原之战大挫左贤王锋芒,这样看上去,真正要为朔方战况忧愁的,应该是五胡联军才对。可左贤王却稳如泰山,似乎要打定主意在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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