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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侍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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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急急忙忙跑进那间柴房把剑给捡了回来,这才爬墙逃了。

我已经笑得眼泪花花,捂着肚子一直喘:“你……你是猴子,变,变的……这样,都,抓不到,你,啊哈哈,啊哈哈。”

他表演完毕,满头大汗扯开衣襟,一手拎起酒壶,又冲我眨他的吊梢凤眼:“那是我武功高强……好热,唉,你带扇子了?”

他一边说着,伸手摸我胸口,把不当心露出柄来的大铁扇给拖出去,“啪”声展开,甩膀子直扇。

当时我险些忘记自己用的男儿身,下意识叠手缩胸,还好关键时刻反应过来,交叉护胸动作自然过渡到抱臂干笑。

他潜心钻研酒香,不曾察觉我的小动作。

细闻,浅尝,仰天饮。

我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喉结在某人优美的颈线上下滚动,乌黑铮亮的瞳孔赫然凸出,呆滞了好久,他才张着嘴缓缓扭头看我。

我含笑斜眼:“如何?”

他看也不看,把扇子往我怀里一掷,两手抱住酒壶举过头顶。醇酒若飞瀑直下三千,径入其口。

至此,我再次被他彻底无视。不肖多说,对于某个嗜酒如命的人,杀他可以,抢酒不行。这酒虽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美则美矣,我倒没那么大瘾,可彼时彼地,眼巴巴瞅那家伙醉卧酒乡乐天知命的样子,竟然格外眼红嘴馋,辞别他后,我可老老实实窝在章莪山闷头大喝整日,方止住被他挑起的馋劲。

一壶下肚,孟江整个身子横船板上。我看他呼吸绵长均匀,一不休克而不绝气,偏偏拳打脚踢之下死猪似地毫不动弹,万般焦虑。

一出山被凡人打回老家,二出山直接害死人命一条,若孟江不醒,我这辈子估计都得跟北极天柜山思过观里的墙壁耗上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硬头皮蹲他身边候着。

舟泛碧波,我守了他三天三夜。若梨花落能让凡人三日不知醒,那章莪山仙泉神酿,该不会让他就此一睡百年吧?

这我得守到何时是个头?!

我尝试在他耳畔制造各种噪音尖叫不见成效,反惹得老船家要赶我跳江,只好换了个雅俗共赏的法子。

不才向来与三教九流相好,一身博杂之技,虽不深专,凑巧还能奏得几曲。于是变出把乐琴,专选金戈铁马浓烟滚滚,一连几段都抓着一把弦猛打的曲子。

我从《少年游》奏到《将军行》,从《破阵子》拨到《满江红》,连《十面埋伏》都祭了出来,黔驴技穷,刚捧着他脑袋打算用来滚琴弦时,他终于幽幽启目,眸中空空荡荡,一副不知今夕何夕模样。

我赶快把他脑袋挪回地上,满脸伪善关切:“孟江兄,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姐姐我可要撤了。

他雾蒙蒙望着船顶天花板,眼珠转也不转,魂魄尚未归位,就在我以为他其实没醒现在纯粹梦游打算再给他一拳时,他才顶着歪歪倒倒的发髻,恍惚坐起。

“孟江兄?”我五指舒展,在他眼前晃啊晃。

他怔怔看着我,毫无征兆地,两行清泪自眼眶倾斜而出,泣下沾襟。

瓦阿阿阿阿阿阿!这是神马情况!

小维哭我都一个头两个大,你个大男人这么个嚎法……救……命……啊……!!

“孟江兄,你怎么了?”我推窗拿扇子盘腿勾肩膀,动作一气呵成,坐他身边猛打凉。该不会是舱里太闷,把脑袋烧坏了吧!

他恍恍惚惚歪身子坐靠我怀里,就势竟然一把抱住了我。

醉酒初醒的涩哑嗓音在我耳畔低喃,语气竟格外悲戚:“人生数十载,孰梦孰真。”

这考倒我了。身为神仙,做梦不是必修课程,我还真没太多经验……

他一直这样低沉好久,估摸神智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才松开我,抱拳点头,勉强笑道:

“卫弋兄让某得尝此等仙醴,只怕孟江以后再不能饮酒了!”

唉,古有伯牙断琴,今有孟江戒酒,啧啧,啧啧,人生,苦短啊。

我只好安慰他道:“我之前哄你呢,区区几壶小酒,你想喝卫弋还是请得起的。”

然他悲色未疏。

窗外月冷江清,他脸上笑容缓缓收起,怅然独望良久,蹒跚起身。

孟江身子挺拔瘦长,船舱太矮,他须得弯腰才不会撞顶。如此躬身出舱,拾起几日前他随手扔在板上的宝剑,步履踉跄立于船头,但闻湖岸风嚎猿啼,四顾茫茫。

他拔出长剑,剑鞘随手扔在甲板上,立于危舷之侧,略显单薄身躯在夜风吹拂下,颇让我胆战心惊。

我赶快挪到他身后,随时准备跳湖救人。

他先以剑身缓缓拍击船舷,拍着拍着,开始自言自语,我听得不甚真切,隐约捕捉到几个字,什么“红颜老”,什么“空余恨”,小维给我的言情本子上两回一章必然出现,我不禁暗度:这厮失恋?

他神神叨叨念了这么几句,拍击愈急,手臂一抬,挑起剑花白影,竟开始舞醉剑!

我急忙于刀光剑影中左闪右避夺他宝剑道:“孟江兄心中有何抑郁,可否告知小弟,看小弟能不能给你出出主意?”

他身形早已踉跄,受我轻轻一拉,就扑颠舟中,不顾扶持挣扎爬起,宝剑扔我手上,自行跌跌撞撞回舱跽坐琴前,长指猛打,五音狂乱,一曲未终,弦断琴鸣。

琴鸣惊心,铮音回响。

他猛然敛目,掩下满腔怆然,一阖一启,又是一炷香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

待他睁开眼,入目所见,依旧区区在下我。

“卫弋……”

“孟江兄!”我诚挚无比地泛起充盈爱和关怀两汪清潭。

人果然很复杂,孟江更是我见过最为悲喜无常的凡人,若能体会理清这个人言行举止背后的深刻内涵,亦不枉来人间走一遭了!

他略显凄怆面容浮出一丝勉强笑意,沙哑道:“……你一直守着我?”

我努力点头,这不是吹的,我可是衣带不解地在照顾你啊。

他眉间秋水白霜,轻道:“孟江失礼,劳你费心了。”

我摇着大铁扇豪气干天:“唉,你我朋友一场,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到底怎么了,心里有不开心地说出来,憋着更难受。”

他微微侧首,扣着断弦,并不扭捏作态,哑声道:“不瞒卫兄,我本南炤京城人士,家严曾任图南、枝春太守。某少负才名,博通经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游神仙。未及弱冠便受表荐,于朝廷对策高第,授朝散郎。幼时随父居于枝春,亲见覃人杀扰边境,使百姓不得安生,遂怀济世安国宏愿,欲沙场杀敌,保家卫国。孰料当今皇上只重辞章,吟好花间,某不愿屈身以侍权侫,虚度光阴十载。”

他顿了顿,沉吟,“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某言行桀骜不驯,以致诽谤陷害,被流放至此。”

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晃扇子,盯着他的脸发呆。

19青年孟江(下)

他黯然沉吟,“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某言行桀骜不驯,以致诽谤陷害,被流放至此。”

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晃扇子,盯着他的脸发呆。

他目无焦距,苍茫对江,继道:“世人只知孟郎斗酒诗百篇,又有谁知,自古诗人少显荣。原以为不在高堂,便风流花丛,做个任侠剑客,独善其身。原以为,众人皆醉唯我独醒,还不若干脆一醉解千愁……呵……”他摇头苦笑,“我一生但求一醉,觅而不得,不想遇上卫兄,得偿夙愿,却未料到,醉不若不醉,不醉亦醉。”

我脑子里被他绕得比醉酒还迷糊,只好神情严肃故作深沉。

他怅然长叹,眸色比月亮还清凉:“孟江大梦一场。梦中半生意气风发,半生漂泊落魄,皆依稀模糊,只一场景刻于脑海中,无法磨灭。数十载后,孟江垂垂老矣,两鬓斑白,临镜而照,回想此生,宛若跳梁小丑,缠斗于口蜜腹剑之中,离少年愿望十万八千里,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辗转间,某之魂魄仿佛立于一座青坟之前,上书“酒痴孟江之墓”。观吾此生,一事无成,仅堪以饮者留名。芳草凄清,恍恍惚惚,时闻少年游,时得破阵子,又仿若身中十面埋伏,在前无路,往后绝崖,四顾孤寂。痛不欲生中,魂欲散去……触情惊心间,赫然发现自己醉躺江舟之上,有你相伴身旁……总好过一场皆空……”

说到这儿,他抬眼直直凝视我,落寞道,“抑或……此时此刻,才是梦中……”

好玄妙的一段话。

不知何时,我也懒得扇扇子了,托着双腮蹲他身边听他吐完苦水,愈发觉得他难以捉摸。这孟江初识时洒脱不羁,好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搞半天,原来是什么都放在心里。

可我迄今依然不了,他到底烦恼个什么东西?

“你觉得当这文官没意思,想报效国家,投笔从戎?”我确认一下有没有会错意。

他神色怅惘,兀自怆然,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

我耸肩摊手:“那就去呀。”

他微微侧首,有些无奈好笑地叹了口气。

恕我无法领会凡人纠结错综的心思,直愣且不加修饰道:“看你郁闷成这副样子,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官印一挂,从军去呗。”我拨弄着自己飘逸的鬓毛,“你也不到三十呢!我看你们这儿说书的,天天侃什么‘太公钓’,这老头不是年轻时宰过牛卖过肉,生意干一门砸一门,年过六十,满头白发,老婆都跑了,人家也没你这么自暴自弃地,天天安安心心在河边放长线钓大鱼,最后不给他钓出来个明主么?”

孟江望湖嗟叹:“谈何容易。我出自书香门第。好剑喜游,已被老父视作不思进取。何况伴于君侧,尚难展抱负……”他顿了顿,黯然道,“或许我真的只是长于文采而少政见罢……”

我听他说这些丧气话,心里堵得慌,浑身不舒畅,抓起大铁扇一把敲他胳膊上,怒眉道:“放屁!想想想想想,喝喝喝喝喝,你想穿船底喝破肚皮醉死过去,能改变什么!你不试,不去做,怎么就知道结果?!望洋兴叹,不如破釜沉舟;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你知不知道,我在家苦练数百……苦读数百书,第一次出门游学,就被人羞辱得抱头鼠窜,照你这样,我一辈子关家里不出来好啦!知不知道什么叫再接再厉?知不知道什么叫永不言败!”

孟江张口,似要说话,被我一气呵成的咆哮打断,我挥袖示意他闭嘴,豁然起身,叉腰俯视,慷慨激昂道:“说什么此生但求一醉?我老家里,好人没几个,有本事的没几个,乱七八糟奇形怪状好逸恶劳见宝眼开的一抓一大片,可都对得起“豪气”一词!他们找到宝贝了喝酒庆祝,他们得到美女了喝酒狂欢,他们受伤了喝酒压痛,他们没事围一团觉得无事可做了也喝酒消遣,就没一个是借酒来销愁的!孟江,你这样的态度来喝酒,当得起‘酒痴’二字么!?我是个山野村夫,不讲那么多礼仪伦理,也不懂什么出身书香门第,什么要老父安心。我师尊天天跟我说‘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在前头,不逾矩在后头。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祸闯了无数,师尊日日恨铁不成钢,骂我‘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只知道撞完南墙起个包过两三天就消了,人生短短数十载,进棺材闭眼睁眼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怕庸碌一生,无畏歧途死路,求的不过爽爽快快问心无愧,便是对着自己的孤坟又有何悔,又有何撼!”

孟江怔怔凝视我,状若入定,一动不动。

我吞了吞口水,再接再厉:“你连妓院都砸了,还怕干什么更出格的事不成?亏得你大梦一场,不然真到老了再来后悔,那才叫无力回天!”

说完,我盘腿坐下,情绪仍然处在亢奋状态,瞪着他与之对视。

他混浊醉眼渐渐清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躯直立,一揖到底:

“孟江自诩不拘世俗,今日得卫兄当头棒喝,若醍醐灌顶。”

我拱手回揖,为自己第一次为人师表而沾沾自喜,得意不已:“好说好说。”

孟姜保持揖姿,再无半分醉态,诚恳道:“卫兄一语惊醒梦中人。待天明时分,孟江便挂印离去,只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得相见。”

我算算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得先回夭舍那儿解馋,随便带壶酒来,估计两三天晨光,遂道:“有缘自会相见。”想了想,又加句,“嗯,最差不过三十年后,今时今日,青口渡,我再请你喝酒,开心酒。”

他闻此宛尔,不再多言。

隔日,青口渡送别,不知为何,我心头有些莫名惆怅,想到不久前初识孟江情景,不禁叹曰: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许是前途陡然一派光明,他心情大悦,豪气万千,与我手把臂远望云梦泽重峦叠嶂,感兴而发:

“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我以为他过于激动,兴奋到浑身都发烫了。

此番一别,我先回章莪山解酒瘾,偷酒偷到一半,远足的夭舍返回,不由分说把我拉上天庭打劫三太子。三十六天不比神山中,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我那里不过短短数日,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急匆匆按落云梦泽,四处打探孟江去处,却只在我们约会处寻得青坟一座。

那坟头小巧,碑文上仅书“酒痴孟江之墓”,但干净整洁,似常常有人打扫。我回想起孟江曾提及的梦中青坟,不禁唏嘘。

在那儿站不多时,已有两三丛百姓路过扫墓,甚感疑惑,与一名员外打扮的老人家相互见礼,询问道:“此墓中所葬何人,并无墓铭,何以众夫老如此恭敬。”

老人家答曰:“小兄弟并非我南炤人士罢。”

我点点头,大约了解南炤国与邻国交恶,亲近友好的只得东海国,遂道:“小生乃东海人士,初至宝地游学。”

老人家抚须道:“难怪不知。此墓中所葬之人,乃我大炤国忠武公。忠武公戎马一生,屡建奇功,保我大炤二十年安宁,当今圣上曾赞其‘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早年曾任散郎,因得罪权佞而遭诽谤,索性挂印离去,弃文从武。年九十五岁寿终,官拜太尉,赐谥忠武。原应配飨庙廷,只是忠武公临死前叮嘱,只要一抹黄土,几字墓碑,但求葬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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