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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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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意义何在,这样的女儿家长大了也会丢了祖宗颜面,不如现在饿死的好。府里自然有人过去劝解,可是夫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只知道旧时海瑞大人只因为自家女儿吃了家丁递上来的一块饼,便怪她不该接受男子递上来的东西而任她饿死,既然百姓们嘴里的青天老爷是这么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着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说出来,举座寂静。谢舜珲对这个效果自然是满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时灵光乍现,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于目不识丁的令秧究竟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无所谓了,不会有人追究这个。他看着知县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撼之色,从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爷暗暗递过来一个难以置信的注视,随即又转回头去正襟危坐,因为十一公捋着胡须问道:“川哥儿,你家那个小姑娘真的就这样饿死了不成?”川少爷默契地做出恭顺的神情:“没有,十一公不必担忧。全是夫人教导有方,饿了三四天以后,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闹,夫人向来赏罚分明,今日将她放了出来,吃饱饭了以后差家人带着她看目连戏去了。”十一公点头,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当日倒是真小瞧了这唐王氏。吴知县直到此刻才慨然长叹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贞烈妇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门荣耀,也是本县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间各位也乐得纷纷举杯捧场。酒酣耳热之际,吴知县当即命师爷记下来,免去唐简家年内的所有赋税。此举自然又博得一片赞誉。十一公做梦也没料到,将川少爷和谢先生拉来赴宴,原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当下又有人捧了戏单子来请吴知县点戏,吴知县自然请十一公来点,一团和气地彼此推让之时,谢舜珲推说不胜酒力,起身告了辞。川少爷觉得自己也跟着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着听戏。谢舜珲没想到,自己出来牵马的时候,一转脸却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谢先生若是酒意上来了,我便不放心让你独自回去。”他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种不容旁人意见的专断神情,谢舜珲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劳了。”唐璞也牵了自己的马,问道:“怎么没个小厮跟着先生?”谢舜珲笑道:“家里有,既然出来做客,不想多带一个人,麻烦主人家。”他当然不会告诉唐璞,他的小厮已经被他妻子赶走了。只听见唐璞的马短促地喷着鼻子,唐璞潇洒地拉了一下缰绳,也笑道:“谢先生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还没到黄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种很特别的混沌。马蹄踏过了路面上残存的几团柳絮,他们都很安静。闻着树叶的香气。其实,唐璞跟着出来,只是想问问谢舜珲,他刚才讲的那个关于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里的女人和他记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行至一座小桥的时候,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只是问:“谢先生贵庚?”
谢舜珲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涩地笑道:“不敢,谢先生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却这个,他们再没说过什么。
令秧坐在蕙娘屋里,两个人相对沉默,已经很久了。连翘和紫藤二人没在身边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冲着天井聊天。
过了半晌,蕙娘终于说:“夫人也别思虑得太过了,老夫人毕竟疯病在身,胡乱说话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讲,即使有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过舌头,也不会有人拿疯子的话当真。”
“我知道。”令秧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可你没见着她看我的眼神儿,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也揪着我叫‘堂子里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云巧、连翘和管家娘子,我们四人可以拿脑袋担保没人说出去过。若再说还有什么人略略知道点影子,也无非就是谢先生,还有最初那个帮着咱们混过去的大夫了。谢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忧心的,便是罗大夫。”
令秧心内一抖,面色却平静:“你忘了,还有哥儿。”
“绝不可能。”蕙娘果断地挥了挥手,“可是府里毕竟人多,有谁偶尔瞧见点什么,就捕风捉影,也是有的。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将老夫人身边的人盯紧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讨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后多请个大夫,罗大夫是自己人,就让他专门诊治咱们老夫人,只负责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给他算诊金。府里其余人看病,一律用不着他,使别的大夫,只是这样,府里就要多一笔开销了。”
“我全都听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还有一样,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看着老夫人的那几个婆子里,有一个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找她儿子上来接她家去养老,我们想想办法,把当初在祠堂救我的那个门婆子找来替换行不行?她是咱们的恩人,我也信得过她。”
“按理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听一下,既然是族里雇来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钱究竟是从公家支取,还是从族中某家支取?这里头有个区别,若是从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烦了,她就还在人家的册子上,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雇别人家的人,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拜托九叔打听一下,那婆子两口子究竟是谁家的……”
说话间,紫藤突然进来了,把她们吓了一跳。蕙娘厉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惊的野猫——”紫藤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言语间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蕙姨娘,是大事。县衙里来人了,在正堂里坐着呢,管家正差人去寻川少爷回来支应人家……”
“我们有谁惹了衙门里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说呢,该给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县衙里的师爷是带着媒人来的,知县大人相中咱们三姑娘做儿媳妇呢。”
唐家的老仆人们都还记得,想当初——这当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够主事的时候,老爷和先头的夫人都还在的时候,甚至,蕙姨娘还没来仍旧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时候——端午节在那时的唐家是个仅次于过年的大日子,因为先头夫人的生日刚好是五月初五。对于令秧来说,“唐家的端午”这个说法似乎指的并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个“端午”,而是一种只存在于往日的盛景。据说,管家和管家娘子这对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指挥着阖府的人做各种的准备。请戏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单就艾草和菖蒲叶这一项,满满地在厨房后头的小院里堆积成垛,清香绕梁,人站在中堂都闻得见。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管家娘子断不了在旁边村子里散几吊钱,雇来十几个打下手的妇人——不用做别的,一半帮着府里的丫鬟们把艾草和菖蒲编成各种花式,先头的夫人在这件事上分外地讲究;另一半聚在厨娘手底下帮着包粽子——有一年,包满五百个的时候粽叶没了,厨房派人去讨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给骂了回来:“糊涂东西,五百哪儿够?咱们府里满破着三十几个人,五百也不过是府里过节这几天的——难道不用给族里各家送一些尽个礼数?家里也少不得来几个客吧?夫人过生日,还得往庙里道观里送上一两百个,也得抬两筐舍一舍旁边村子里的贫苦人家儿——你好好算算,别说五百,一千个都不一定有富余。”一席话说得厨房的小丫头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确忘了,厨房里这几个女人清点数目倒是能够胜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过后来,先头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萧条了一半,没人拿得准是该过节还是过冥诞;去年,老爷走了,就更为马虎——没看见雇来任何一个打短工的妇人,令秧只记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里不停地感慨:“要说呀,这艾叶的味儿都还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闻起来,怎么就没了早先那种热闹的兴头呢。”蕙娘“扑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诗来了。”见管家娘子一脸错愕,就又补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的还不跟你一样的意思,你还说不是诗,又是什么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说什么也不能潦草,毕竟,三姑娘说定了一门这么好的姻缘,老爷和先头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会跟着一道开心的。谢先生说——这亲事对县令家来说,看中一家妇德出众又有根基的人家,传出去好听,唐家目前并没有任何人有官职在身,县令自己背不上结党营私的名声;对唐家来说,在川少爷还未考取功名的时候,家里跟县令攀了亲,川少爷以后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层助力。再一层,唐家从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川少爷在族里说话势必越来越有分量。管家娘子连连点头称是道:“到底是谢先生,说起理来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听。”至于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顽皮懵懂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府里上下人待她已经比往日更为殷勤——缠足的疼痛也许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着,最近几日又迷上了厨房院子里那几口用草木灰水浸泡着糯米的大缸——总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绕着那几口缸玩躲猫猫,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输给她。
这天午后,云巧在房里用五色丝线缠香囊,却见令秧独自拿着一个麻布包袱来了,云巧眼睛一亮,轻轻地挪起身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夫人来得不巧,当归和溦姐儿刚刚在里面睡着了,天气热了,两个孩子这几日睡得都不踏实,奶娘们打扇的时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风大了扑着脸,便惊醒了……”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也太娇惯他们了。若是交给我,才不会这么精细。”“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儿抱回去,我可不依。”云巧掩着嘴笑了,回头用一种更夸张的,近似耳语的低声,让蝉鹃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开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扑面而来,里面是两身做给婴儿的簇新端午服,两顶纱制的虎头帽,两双虎头鞋,两把长命锁,还有一堆彩色丝线打出来的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好精致的活计!”云巧惊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对襟小袄托在手上,凝神欣赏着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绣线滚出来的“如意”边儿。令秧道:“我嫂子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便说了,溦姐儿的第一个端午节,她说什么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过来。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样的小门小户最怕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招人笑话——小孩子的端午服本来就该是外婆家置办的,我清楚我嫂子会尽心尽力,就怕她弄得太过花俏仔细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儿家。”云巧歪着脑袋,娇柔地笑道:“夫人说这些话可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小门小户我们不敢说,可是谁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开着多少铺子——夫人别嫌我多嘴,想当初夫人还没进府,先头夫人殁了的那年,府里的周转着实艰难,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两的嫁妆,只怕老夫人也没那么痛快点头应允夫人一过来就正式填房。”“仔细下拔舌地狱。”令秧没好气地瞪了云巧一眼,心底却暗暗一惊——云巧说的事情,的确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俭,她只知道其实家里不穷,却不知她是别人嘴里的那种嫁妆丰厚的女孩儿,不过她平静地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当归的,里面那件水红的袄儿是溦姐儿的,这两种颜色上了身特别好看。等他们醒了,你给他们试试就知道了。”云巧忙不迭地答应着:“真是难为夫人还想着当归。”“这是什么话。”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儿的外婆家就是当归的外婆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说多做一套小哥儿的,我嫂子还笑我,说姑娘以为我糊涂到连这个也想不到么。”云巧爱惜地将小袄叠好放回包袱里:“明儿一早就给他们打扮上——穿起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
令秧笑着放下了茶杯:“明儿我放我屋里的丫头出去看人家跳钟馗,我那儿除了连翘就没别人了,你把孩子们交给奶娘,到我那儿去说话儿。”“正是呢,反正咱们哪里都去不得,倒是清静。”云巧随即又斟满了令秧的杯子,“早上三姑娘到我这里来逗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吵着说她想去看跳钟馗,照我的意思,究竟有什么好看,这班孩子们都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令秧道:“我担心的就是她,过些日子她可就该上绣楼了。才八岁的年纪,我上绣楼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三姑娘又是这么贪玩的性子,就这样关到绣楼上去,到出嫁怎么也得七八年工夫,我都替蕙娘头痛。”云巧看起来若有所思:“蕙姨娘如今怕是舍不得管教三姑娘了,夫人没见蕙姨娘这些日子人都懒懒的……”“是预备端午累得吧,天气又闷热。”令秧一愣。“夫人没听说么,说给咱们三姑娘的是吴知县最小的儿子,比三姑娘大了四岁,听起来没什么错儿,可是谁都知道,吴知县家这个小哥儿特别顽劣,七八岁上爬树跌下来,险些送了命,伤好了以后一条腿就是跛的——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这条腿,家里人心疼他,宠溺得不像话,到如今任性古怪得谁都管不了,他就是吴知县的一块心病……夫人你说,吴知县要结亲家,咱们哪有不依的道理,可是蕙姨娘到底心疼三姑娘啊。”
令秧糊涂地看着云巧:“怪道呢,可是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怎么从来就没人跟我说这个……”云巧笑了,不知不觉嗓门变成正常的,不再记得会吵醒孩子们:“夫人如今操心的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情。譬如宣扬女德啦,譬如给咱们府里减免赋税啦,譬如应酬日后的亲家给咱们少爷铺路……小儿女间的鸡毛蒜皮自然是由我们这些吃闲饭的人来嚼舌头。”“呸。”令秧气急败坏地啐道,“你除了拿我取笑再没旁的本领了。”说着轻轻往云巧肩上来了一掌。云巧一面配合着喊“哎呦”,一面笑得捂住了肚子:“冤枉呢,我怎么敢打趣夫人,夫人如今可是本县的福祉呢。”令秧转过脸冲着蝉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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