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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待梧桐栖-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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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是当断则断,错遇一场,回首成灰。她狠心合上窗,灭去了烛光,辗转反侧总难入眠,心中终是有余念,却也知箫声那畔的他,一夜无眠。

新月高悬,旧情难断,此去一诀可成永别?秋月无语,空照离人。

翌日,又是天和风清日,同云、竺两家一一作别后,沉霖一行便要离去了。一堂主客融融泄泄,云愔淡然浅笑,言谈从容,没有一丝逾越友人之举,竺清漪亦是笑意盈盈,浑然女主人姿态,这一番作别看似平和,实则别扭尴尬。

出了屋,江千雪便横在她面前,一脸贼兮兮模样,她不禁失笑道:“前辈不会也想一起去罢?”

江千雪从怀中取出一小盒药膏笑道:“我可不像某些死皮赖脸跟去的人,既是分别,便拿点小玩意出来表表心意。前辈我别的不会,养颜可是最在行了。”边说还边拍拍那张三十出头的脸蛋,继而说道:“这盒药膏每日用一次,有消痕的作用。”

她抚上左眼下那道狭长的疤痕,已经淡得让她忘却了,接过江千雪的药膏,她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酸楚,只化作轻浅一笑,说道:“劳前辈记挂了。”

江千雪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记挂的不止是我一人,也莫忘了你记挂的那个人。若是值得,便放手一试。”含笑叹了口气,又说道:“人生百年,莫使浮云遮眼,但求无悔于心。”

她淡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江风猎猎,荻芦飘摇,渚清白沙乱,泠江水汤汤,长帆一叶直下,碧空远影缥缈,纵不回首,何不思量?

初秋浩风逐浪,正是行船时节,船顺泠江而下,沿途辗转数座城池,终于十月之初抵达花都,再驾车马过沐雨城,便可适西祀城。

花都以盛产各类鲜花而闻名,每每春夏时节,闻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便是到了秋冬淡季,游人亦是项背相望。未踏进这城里,便先有花香迎客,一扫舟车劳顿之苦。

沉霖一行抵达时已近黄昏,刚下过一场小雨,日落里的花都蒙上了一层水雾,微风乍起,袅袅花香袭人,片片黄蕊纷飞,馥郁醉人,笼罩于落日碎金里的花都愈发不真切了。

踏花而来马蹄香,蛱蝶流连,雁字北去,行道迟迟,余影缠绵。一行过客下榻一间普通客栈,一路赶来甚是匆忙,又是黄昏时分了,饥肠辘辘的一行人忙坐下点菜,哪管它窗外花红蝶戏。

酒足饭饱罢,天已彻底暗了下来。沉霖有些疲倦地靠着椅背,随意侃道:“活了二十年才算过上正经日子,也不知明天还有没有饭吃。”想她身无一技之长,全仰仗各位仇敌供养,如今百仇俱灭了,吃饭问题又上了台面。

老爹干笑两声,抚须道:“自是不用愁,便是我们老两口落魄了,也有你一口饭吃。哪日我们归西了,不还有几位候着吗?”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君溟墨,却被娘在底下暗中踹了一脚,笑容立时扭曲得皮肉狰狞。

君溟墨置若罔闻,只低头呷了口清水,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她瞪了老爹一眼,低声道:“有你这么贱卖女儿的吗?要是跟这么个棺材脸呆一块儿,早晚给冻死。”便是不回头,她也感到一道冷淡的目光横扫过她的脸,仿佛要刺穿她的颈项一般锋利。

一桌子气氛诡异,本是一家三口西行谋生,偏多出个身份不尴不尬的棺材脸,她直恨当初怎没把他遣散回去,任他死赖不走了。

这边一静,旁桌的声音便大了起来,事实证明无论是哪个城的食客,总免不了差钱饭后议一议政,刚落脚花都,新闻便传入耳中了:“唉,这日子可是愈来愈不太平了,听沐雨城回来的人说,羌羯大军都快压境了!”

“可不是嘛,上回武帝登基,便闹了五年了,这回不知又要战到几时,也不知新皇帝那边是何对策。”

“沐雨城那边说是新皇帝亲征,倒也难怪,听说羌羯近两年出了个武将奇才,这回便是他领兵。”

剩下的话她已听不入耳,从“皇帝亲征”四字起便断了思绪,君溟墨疾看向她,她却平静得反常,笑意浅浅,却不知心中已是海沸江翻。

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欺欺人的话说多了,莫说是旁人,便是她自己也信不过了。想见他,想追问清楚,她想得就要发疯,却还是不敢。不敢呵,受过太多的欺骗,已无力承受即来的结局,便是真言,也无力相信了。

她放下了筷子,微笑道:“既是来了,便不好辜负这大好秋色,我上街走走,你们慢用。”也不必多说,在座的哪个不知她心意呢?

日落而息,街上已不多行人,只有些赏花的游客还迷醉其间。她放眼望去,是一片雪蕊浅菊,午后一场莫名雨,花落了许多,目及即是惨淡颜色,便是未落的亦作泫然欲泣状,任秋风折损,一派凄凉。

她却蓦然笑了,偏似素秋之中一点红,她摸摸了腰间系带,方想起竹笛已送还云家,那点嫣红也转瞬殁了。清风谢,漫卷衣袖,徒吹冷香,不觉中她已走入一片煞白里,月圆复残,十月之朔,冰轮流寒,便是低吟一声,叹息也凝成了霜。

“你还是想去找他。”君溟墨冷于秋夜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她看着他,秋月执笔以白为墨,细勾勒了他面庞的轮廓,苍颜似雪,长睫载霜,眉目工笔,丰神写意。她有些走神,那一霎竟觉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分明月肃人清,却又是一片宛转伤情,寂静流淌。

刹那恍惚后,她缓缓点头。

他紧拧的眉宇却松开了,说道:“那便送你去沐雨城罢。”说得那么稀松平常,仿佛兄长宠溺着任性的小妹。

“君溟墨,你回去罢。”她轻声说道,甚至带一丝请求。

他静静地看着她,月无言,惟有清光流泻,浸染他难得温良的话语:“你很讨厌我吗?”

她摇了摇头,说道:“起初很讨厌,渐渐便淡了。”

他又问:“那你讨厌我总是冷着脸吗?”他徐徐的问话让她心惊,这个手段冷冽的男人从未似今日这般温顺过。

她还是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在暗月那等险恶之地,便是笑脸迎人亦是中藏尖刀。冷也罢,暖也罢,不过是一副面具,只是戴久了难卸下罢了。”

他却笑了,她第一次知道他也能笑得这般温暖,棱角分明的轮廓淡在一片柔和里,连同洒在他脸上的月光也有了温度,他说道:“不讨厌,也不喜欢,便是不在乎呵。”

她拧着眉问他:“君溟墨,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拐弯抹角的问法让她有些捉摸不清,却又隐约中捕到一丝光影。

“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吗?”他笑得太过温柔,反让她一阵心悸。

“你还是回去罢。”她轻声说道,避而不答。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了杂糅了各种情感,却更像是一种祈求。她只能拧着眉说道:“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他却倏地一笑,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心弦上跳荡,恰如今宵无边的月色,他望着她说道:“没什么特别的?知道我为何总叫你妖女吗?不是无端的。”稍一顿,他的面色萧肃了些,又道:“可记得五年前在飔风城,我曾假意偷袭你们吗?彼时我很好奇那个传说,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媲美天下,于是我动用了影刺族的禁术,虽然代价很高。”他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种幻术一旦成功,便能窥探到对方感觉最美好与最痛苦的回忆,我很幸运地成功了。”

她的心弦倏地一紧,记忆已回溯到五年前飔风城那个炎热的午后。

他的目光径直与她相撞,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慌张,便有些玩味地笑了,她一时怔忡,甚至未注意到他已走到她的身旁,右手轻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可是看得很真切,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一个长得根本不像你的女孩……小妖女……”

听到他如是说,那些沉睡多年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汹涌而来,前世所有的不堪与悲漠狠狠地撞上她的心房,叫嚣着将她淹没。她已顾不得他低语时在耳边吹起的热息,只是沉浸于秘密被发现的慌乱里。

他却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压在她肩头的手,月光照亮了他眼底泛起的落寞,他轻声说道:“你怕我吗?”语调轻得仿佛她是一张黄叶,不经意间便会被吹走了。

她一转头便对上他的眼,那样清晰地痛楚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个总是面若冰霜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少年,何曾流露过这般让人怜惜的神色?如同冰锥般刺得人心生疼。“我……只是……”她已字不成语。

他却了然地偏过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她知他忧何,求何,却不能给予,从心底里抗拒。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沉而不冷的嗓音:“我若是要说出去,早说出去了,要你死,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沐雨城……你一定要去验证什么吗?”

“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这异世走一遭,死有何惧?不过是图活得明白而已。我已经躲了太久太久,再躲下去,便只有错过了。”她低叹道。

他回过身来,神色已是平常那般冰冷了,连话语也不带一丝温度:“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自己?”

她一怔,只道:“或许皆是,抑或皆不是,只是循着本能去寻找答案。”

“本能?好个本能,我是不走不行了。”他冷笑道,依靠微薄的冰冷去掩饰自己的痛楚。他转身,走出那片白茫茫的素菊,曼声道:“明天我便走,如你所愿。”

“等等……”她唤住了他,她分明看见了他回身那一刻,眉眼里跳跃的欣喜,却还是执着地从衣里取出一枚乌黑的铁扳指,递与他,低声道:“既是走了,便把它带走罢,我想我用不上……”

他顿步了刹那,以极缓的速度走向她,接过那枚扳指,触碰的瞬间薄荷清香四溢,一如她指尖流淌的温暖。“你还会回山谷吗?”他问道,眼里透着不舍甚至是祈求。

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嘴角轻扬,弯起的弧度里满溢清冷的月光,她在他的笑里看到了自己的残忍,却无能为力。“世人皆道我无情,你才最是无情。”他冷笑道,继而大步走远,一去不回顾。

她犹站在白菊里,凉风四起,落花残,白衣乱,望着他的背影,她低喃道:“与其活在微茫的希望中,不如彻底绝望,去寻求新生。”

自长天席卷而来的浩风愈演愈烈,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一片雪白里,不见落红,惟残雪满径。

第一百三十章 华胥若几何

翌日,沉霖出门看去,君溟墨的马果真不见了,经夜的雨过后,惟有落花满地。她终是有些怅然,闭目了片刻,错遇一场恍如梦,只梦醒时分竟如是残酷,今者痛的是他,轮回报应,明日可是该自己了?驻足南望,沐雨城依稀远天外,雨雾迷蒙了视线,她看得不甚真切了。

关于君溟墨的离去,老爹和娘也是心照不宣,去也终须去,何必强留?晨来闻莺啼,薄茶半盏,清减瓜菜一碟,浮生一路尘与土,都作茶后两三言。

今日花都依旧是淫雨霏霏,旅社边栽的秋海棠开了半巷,红白相交辉映,似是缠绵不解的回忆。雨天行路难,她也不急着去沐雨城。店家闻说羌羯军抵石牙城,夏凉军适沐雨城,两军交锋在即。时值战乱,她便姑且避避风头。

捧一杯热茶独坐窗前,她随意望向窗外。千万缕银丝织成一帘秋雨幕,雨拍飞檐,窗枢凉透,一片秋思离绪也浸染得淋漓,于此清秋晦雨中跌宕沉浮。

花都的位置离隐村颇近,离沐雨城亦然。现实与回忆巍然峙立,于天地间骤然席卷的大雨中汹涌抗衡。二十年生往死来在这一刹沉寂,山河凋敝,晦雨如深,弹指一挥间繁华破碎,悲欢歌尽,只有一个人还独立心田间,任苍茫水天接,终风不灭。

她蓦然一笑,从颈上取下红绳串连的银铃,银铃贴身,还带着她衣里的清香余温。他送的,她便一直带在身边,只是那一袭绯桃青衣已在地宫被氯气毁染,剩下的便只有这零星的银铃了。想起飔风城那夜昏黄的灯火,风起微末,灯影绰绰。他立于灯火阑珊处里含笑看着自己,眉目间匀了薄薄的光晕,轻扬的唇畔流溢着灯辉,十月的飔风城之夜霎时间温暖得如同夏日的午后,银铃笑,人亦莞尔。

花都的绵绵冰雨犹未绝,她饮下一口热茶,心里满是暖意。

常道凉秋雨少,近日偏疾。石牙城一带山崖连绵,湿气遇阻,便在此前的沐雨城形成降雨,终年不绝,连着附近的花都、西祀城亦是阴雨无常。三日过后,终于云开雨去,难得晴好。

因着战事,这三日自沐雨城来的逃散者源源不绝,也带来了战况。羌羯军兵五万,夏凉军兵八万,三日里两军已初次交锋,战平为局,随着战事的深入,双方还在不断调动援军,恐怕短时间内不会结束。

她本想待战毕后再前往沐雨城,不想此战不知几时休,心绪甚是烦乱,去则险,退则遑,一番思虑后,她决定同老爹和娘商量。

“爹,娘,我想过了,此时去沐雨城太危险,可我还是不得不去。你们便在花都等我,若是战事扩大,便回音鸣城罢。”她淡然说道。

老爹难得肃穆,一双瞳仁似乌丸铮亮,声气如沉磬:“霖儿,你虽不是我与你娘亲生的。然二十年父女一场,让你只身涉险,你觉得我们会同意吗?”

她轻叹一声道:“爹,娘,我知道你们的心意,只是你们去了又如何?试问你们身无武艺,去那战乱之地,不过是徒添担忧罢了。若是遇险,我一人尚好逃脱,多了你们,怎不分心?”

爹娘哑然,话虽不好听,理却是实致。老爹挠了挠头,心里放不下,终是说道:“便是如此,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她只得摇摇头,理虽如此,情却总是游离此外。爹娘如此,她何不然?只是这一趟沐雨城之行,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涉险一回了。

入夜,万籁俱静,她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在书桌上留了书信,信中已极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他们再不听,她也没办法了。呆坐了片刻,她推门而出,晴空月色满,照亮了她一身单薄白衣。秋风起,夜微凉,银霜载道引前路,她独自踏马而去,心中默念:林宸封,我已赌上所有的勇气去找你,若你再三辜负,便休矣。策马扬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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