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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永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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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隽永刀

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散,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1、】

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说——

从前有一个人请客,请了四个,都是朋友。到日子那天,一个有事没来。请客的是个爱念叨的人,席间不停地喟叹:“唉,该来的没来”。一两遍也就算了,可他念叨个没完。客人中有性急的,终于不奈,哼声道:“那我是不该来的喽!”一起身,走了。请客的追之不及,返过身来,又在席间一遍遍喟叹:“唉,不该走的走了。”念叨得剩下两个中度量浅点儿的受不了了:那我是该走的?拔腿就往门外走。请客的跟在后面追,追到门口,还留不住,只能望着背影长叫道:“我说的又不是你……”

——唯余的客人再有涵养也坐不住了。

最后,主人只能一个人吃完了一整席闷闷的酒。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起“隽永”这个词,苍凝就想起了这么个故事。

苍凝经常想起这个故事,因为他怀念他的父亲。江西苍家是个大族,世居鹰潭,在江湖中有名的根深脉广。只不过,在宗族里,父亲是个很不得志的父亲,他、也就是个很不成器的儿子。

他从小长得相貌平平,练功练刀也一直练得就那么个样子,个子虽有那么高,可绝称不上帅气,件件不出头,可他老记得他的父亲。父亲曾对他说,认为他很有希望似的,“你的刀法,如果有一天能有所得,我想,只能是那两个字的境界:隽永……”

“隽永?”

十六岁的苍凝迷迷地想,什么才是隽永?

【2、】

鹰潭的苍家聚族而居。四合院式的建筑或大或小,以祖祠为中心四散而立。苍凝家就在这一大片建筑的最边缘。很偏窄的一个跨院,甚至不是独立的,是从别人家里割切出来的。

这一带所有人家的门墙都一片青灰,只是一片青灰中,必有几家门上雕着繁复的金花,从门拱顶端直垂到地,那是五年一大比的“子弟会”中,得占鳌头的子弟家才能有的殊荣。

苍凝的童年是寂寞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志。父亲幼年读经,转而习剑,后来转而行商,落得个“读书习剑两不成”,落拓一生。

苍凝还很小时母亲就故去了。那死,也是在这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默默而压抑的死。生存在这样的大家族中,死亡也是生者生存的方式,那是要全副的吹打与合族的挂孝才有面子的。否则你的生也就轻如鸿毛。

苍凝从小就是轻如鸿毛的,探头探脑地活在那片由亲族恩赐划出的小跨院里。小男孩儿是这世界上最需要虚荣的动物,需要有父兄可以将之炫耀。可苍凝没有,所以面对一般年纪的玩伴说起自己的父兄耀武扬威时,他常想对他们大喊,说自己父亲是“虚负凌云万丈材,一生襟抱向谁开?”

可他怕碰到别人鄙薄的眼神。苍姓合族习武,偶尔苍凝露出一丙句从父亲那儿习来的文词,就要遭到多大的嘲戏。

所以苍凝从小练刀就练得很苦。这苦也是遭人诟病的。苍门的刀法由祖宗传下来,刀法架式祠堂里有统一的传授,可中间细微的心法却各家有各家的衣钵。

他父亲即不得志,无论怎么教在别人眼中都成笑话。苍凝练刀也就像要在无路的地方劈开一条路。劈得苦拙,劈得辛苦万端,也几乎注定劈得费力不讨巧。

他十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故世后,他依旧接着练刀,数着父亲留下来的那点钱苦苦地练,一边练刀一边砍柴,他砍的柴在镇上有名的匀整。整个苍姓族人都背地里笑:“我们苍家出了一个最好的砍柴的。”

苍凝出头得很晚,直到他二十七岁。

头一次五年一轮的子弟会中他还在戴孝。其实无论戴不戴孝,别人也想不出他会参加的。第二次他却适逢病了,因为会前的兴奋,那忧郁的兴奋带来高热。

如今这一届,是他够格参加的最后一次届了,他必须抓住这一次机会。

——子弟会上,苍祠门前,他终于抽出了他那把泛青的刀。

这一年的子弟会犹其的艰难,因为好手格外的多。岭南冀北,苍姓流寓在外的族人,光年轻子弟回来的就有十数个。

苍凝缓缓的拔刀,他的刀深青,累压着他积郁的青春。据后来跟他比试过的人说: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招的。苍凝的话很少,招路亦不繁复,只是每一招,他劈出的都格外艰深,而刀意又如此深长。直到数招之后,第一刀的刀意还缠在敌手身上让其觉得连绵末绝。直至他得胜后,敌手都说不清自己倒底输在他那连绵不绝的刀意中第几招上。

这一次的拼杀,足足持续七日。整个苍姓的族人似乎都不愿见他取胜——那将证明全族的人一向对他的冷眼未免太过无识。

赛会比以往的足足多延长出四天。许多本已别处成名的苍姓子弟因不愿见他夺魁,本不拟参加子弟会却最终又临时出手。

直到七日之后,他才算站在了那面鹰旗之下。

他站了好久,直到确定再无人出手挑战时,苍姓族长才宣布了他的获胜。

直到这声宣布声落定,苍凝才算放下心来。他瘦长的身子立在那儿,眼睛却梦一般地在人群中寻找。

他在寻找他的父亲。

父亲不在……从小时起,父亲跟他就从不参与这子弟会的。他知道他当然不在。

……可这次,他赢了,他总该从那个小跨院中出来了吧?

苍凝知道就算父亲来了,他们父子此时相见注定也说不出什么。多年父子成喑黯,可他心里总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父亲说。他想告诉他:爹,我成功了,以后我们家门口也会雕上从门拱一直悬垂到地的金花,以前他们总一片生铁似的包裹在咱们家门外,可现在,咱们不怕了!以后……以后整个的喧哗热闹也都有咱们的份儿了!

他心中忽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过了年,穿上新鞋,终于有机会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出了门奔跑,在尘土里撒了欢似追上那迎新的欢天喜地的队列中,快乐要炸开肺的感觉。

……可父亲,他居然不在。

苍凝的眼在人群中寻找,找来找去,终于找不到。

直到这时,他才梦醒了一般:啊!父亲真的是去了!

——十六岁那年,悄无声息的一场丧事,在自己手中渐渐冰凉的父亲的手。只是那时,不知为什么执念所致,他竟一直没相信父亲的死。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练刀,还是练刀,对父亲的死,哭都没有哭过。没想到多年之后,“父亲死了”这样的感觉却终于才远兜远转地绕了回来。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

身边的苍姓族人静默一片,好久、苍九爷才开口道:“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出声,可我早知道,他必有出息。他父亲不容易。从他父亲原来读书习剑,苦求一鸣时,我就觉得,苍家这一支,终必有人会有出息。”

这一句说罢,大家都深有同感。场中一时欢悦起来,被噤了半天的孩子们终于得了支持,解了禁的开始兴高采烈的喧闹起来。

一切恢复了子弟会该有的样子……

那话有点“事后诸葛亮”。可苍凝明白,那是苍姓这一大族人延迟多年后终于对自己的接受。

他需要这一句,需要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他。为这接受,他苦熬过很久——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了。

“该来的没来”……

苍凝脑中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这么一句。

各家准备子弟获胜时鸣响的鞭炮一齐响起,炸得稀松的红纸满场里飘落,接下来该是骑上头高头大马巡街挂旗了……

可苍凝暗暗地退走——父亲没来,那热闹也突然热闹得无宜了。

就是那之后第二天,苍凝变卖了所有一切,换了头不起眼的驴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祖辈聚居的鹰潭。

【3、】

接下来的三年,该是苍凝这一生最锐意进取的日子。

毕竟年轻,青春是一场接一场的酣战与胜利,就是失败也是失败得那么兴致浓浓,用全心全意的投入去感受失败,那样的失败也是好的,因为它是饱满的。

苍凝败多败在背地里一人研磨刀法上,为苦于新创。

在外面,他大致是全胜的。

那时节,他恋爱了。

恋爱是青春的附赠品,可几乎人人都买椟还珠的以为它才是全部。

——那女孩儿是出自“宿州华”家。

华姓源出鹰潭。鹰潭族姓之望就旺在这两姓上,他们祖辈上号称“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说的就是这华、苍二姓。

华家在江湖中出名的善能行贾,生意遍天下。能娶华家的女子是苍族几乎所有年轻人从小就有的宿愿。

但苍凝恋爱却不是为这个。不为她出身华家,也不为她是“群芳谱”上的“露华浓”——她叫华秾,宿州华家最为外人称道的二小姐,也是“群芳谱”上的那页复瓣牡丹花,累垂垂的丰艳美丽。可苍凝傻傻的认识她时这一切居然都不知道。

她是丰艳富丽的,对于苍凝的性子来说,他当然一眼就爱上了他从来缺乏的这种丰艳富丽。而华秾,似乎也喜欢上他这份傻,多少有点矜矜得意于他对自己与自己家庭声名的全然不知——哪个女孩儿不喜欢对方在意自己只为自身而全不为其它呢?

只是苍凝那时依旧很穷。

可她像不在意,她说:“富贵我见多了。你这样年纪,穷一点好。穷才能奋发。奋发以后,有了名,要什么换不到呢?”

他要她嫁她。他是个在恋爱这方面没什么创意的男子。觉得爱了,最好的承诺就是马上娶她。

可她不急,她笑说:“急什么,等群玉山头之会后再说吧。”

“你急什么呢?等到你群玉山头夺冠,要什么我不给你呢?”

她丰艳的眼神中略现睥睨:“要嫁,我也要风风光光的出嫁。要他们心甘情愿地陪嫁。钱你不用愁,有我的嫁妆,咱们以后,也尽够了。”

苍凝有些急,可华秾只轻轻的绕弄着他襟上的扣子——她和他的亲密一向这样,那是只许她碰他,不许他碰她的。

碰也只碰到衣服为止。

于是苍凝就切望着群玉山头之会。

“群玉山”头会,那是江湖十年才一逢的大事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群玉山”之会是让整个江湖都为之兴奋不已的大事。因为,那关乎“名器谱”。

人在江湖,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只怕无过于名列“名器谱”了。这名谱由江湖史馆畸笏叟修订,更新得很慢,除了特别缘由,每十年一次的“群玉山”之会,唯胜者才有机会列入名器谱中。十年才得入一人——且不提有时因为畸笏叟选谱之严,就算胜了说不定这一轮得以入谱的名额依然缺省。

所以江湖中人人热望也理所当然。

“年少得列名器谱,览尽群芳犹有余!”一入名器谱,即为瑶池子弟。不管什么江湖世家的名门娇女,那是想娶谁就可娶谁了。

这一界群玉山之会,苍凝遇到了井绍飞。

井绍飞跟他一样,出身寒门;跟他一样,少年得志;跟他一样,是本次角逐“名器谱”的有力人物。

但井绍飞又跟他不一样,在三年前井绍飞一战成名后,他的江湖风光就远比苍凝来得喧赫。

可他与苍凝是朋友,他笑着对苍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老苍,你太拘谨了。”

那一日他醉后吐真言:“老苍,这一界角逐名器谱的人,我唯一不嫉的就是你。”

“为什么?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出身寒门。这人生就像一场盛宴,可你我都没踩准点儿,从一出生就失了与会的资格。只有格外努力,追啊追,苦追才能追上那得预盛宴的机会。我们都一样出身,所以格外理解你练刀的苦。这一战如若成名,那就真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如果你得胜,你要什么?”

苍凝话短,有心事少向人袒露,可不愿负了朋友。

挣了好久,他才道:“华秾。”

井绍飞大笑:“当然是华秾。我要赢了我也要娶她,谁赢了谁都会娶的!可你败了呢……”

他望着苍凝的眼,然后有些吃惊道:“难道一样……也是要娶华秾?”

苍凝没有说话。

井绍飞是个乖觉的人,也没再说。

可他眼中的疑问已触动了苍凝。

苍凝不满,很不满,他觉得井绍飞怎么可以……把华秾当成一个奖品?谁胜了谁就一定能娶到手似的!华秾不是……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是,但华秾不是!

可接着,他却不由检讨起自己的心来。他自己之欣赏华秾,是不是也与井绍飞一样,因为她像是……像是人生这一场大戏中最好的演员?如果得她搭档对手,这一场人生的大宴,铺排起来,会是自己从小就没有过的丰丽辉煌?

苍凝就是这一点不好,他老爱检讨自己,老是有疑问。他从小没有凭仗,所以练刀,所以出手,他要搏就总想搏得一个真真切切确实靠得住的存在。

——可他那样的年纪,其实不知道,人生是禁不起疑问的。

群玉山头一会,龙争虎搏,壮怀激烈。

那是想也想不出的暗算、明争混合在一起的厮杀场。真的有人流血,有人肢残;有人忿恚而殁,有人跛足而前。

苍凝有生以来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好战。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最后的。更没想到,井绍飞也走到了最后。

他将面临的,是与自己唯一的好友,井绍飞的一战。

井绍飞用的兵器是“百尺练”,不是苍凝那朴素寻常的“隽永刀”。

那“百尺练”已为井绍飞已练得出神出化,据败在他手里的人讲,与他对招,那真是……万丈高楼失了一脚,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苍凝与井绍飞对立群玉山头,那一刻,两人衣襟飘飘。两人的眼中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一路走来,终于碰头。群玉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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