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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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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这残酷的教训,他不敢再尝试着和溪流拼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对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枪,搀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约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温顺之后,才扯着他一起蹚过溪水,重新上了路。

他就这样和何桂生结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

刚一起上路时,他犹豫过,觉着自己的行动不可思议: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个受伤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这个肮脏的世界看透了么?他不是无数次地命令过自己,让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不可?他会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生命的包袱!

他真没有用!他的感情总是反抗他的意志。他忘不了这个士兵给他敬过的那个庄严的军礼,他忘不了在他决定改变生命质量的时候,他端起枪给予他的支持。他能帮助他,他有什么理由不帮助他呢?他们都是人,人总有人的感情,在大撤退的途中,他不是同样帮助过郝老四么?

他是人。

他直该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骄傲。

现实却是残酷的。泡在泥水中的他们已失却了人的骄傲和尊严。他们的腿裆和腋窝已被这亚热带森林连绵的潮湿浸烂了,又痒又痛。他们曲身在水淋淋的灌木丛中并不比任何动物更高贵。他们甚至不如动物,连个温暖的可以遮蔽风雨的窝都没有。记忆已变得模糊了,今天是几月几日都记不清了,往昔变得像梦一样遥远,人类文明生活的最后痕迹也被这原始森林中的“哗哗”雨水冲得一点不剩了。

何桂生的身子在雨水中索索发抖,在溪流边遇到他时,他就发了烧,浑身像火炉一样烫。他哆嗦着在那里凝神倾听,雨水顺着他的脑袋、脖子直往下流。

“脚……脚步声,有……脚步声!”

他搔了搔痛痒的腋窝,仰起身子听了听:没有,根本没有什么脚步声。

他揣摩:这大概是何桂生的幻觉——只要能找到避雨的地方,任何人也不会冒着雨赶路的。

何桂生还在叫:

“长官。是脚步声,是的!”

他又听了听,真的在雨声中听到了一个单调而机械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先是隐隐约约,继而变得一点点清晰起来,沉重起来。

他站了起来,跳到路上去看。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士兵拄着枪,踉踉跄跄,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得艰难而执著,仿佛一个在地狱跋涉的孤魂。

他扑过去,搀扶着他爬了上来。他想把他扶到何桂生身边坐下,他却坐不住,一仰脸倒下了。

“后面还有人么?”

那兵半张着嘴,喘息着,没有说话。

他又问:

“就你一个?”

那兵轻轻地哼了声。

何桂生也插了上来:

“我……我们听……听到了枪声,是……是怎么回事?”

那兵木然地道:

“和……和我同路的一个弟……弟兄自……自杀了!”

突然,那兵挣扎着仰起身子,一把扯住齐志钧的衣襟:

“长官,你……你……你行行好,也给……给我……一枪吧!我……我走不出……出去了!”

齐志钧愣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他稳住身子,站住了,咬着牙狠狠用脚踢着那个可怜的士兵,一边踢,一边吼:

“混蛋!孬种!爬!你也得爬出去!”

那兵像死了似的,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何桂生说话了:

“齐……齐长官,等……等雨停下来,你……你就先走吧!我……我和这位弟兄做……做伴一起走!”

他的心动了一下,可马上又把动摇的心稳住了:

“怎么?你也想永远睡在这儿?!”

何桂生哭了:

“齐长官,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我愧呀!我不……不能为长官做什么。还……还拖累长官……”

他喉头发涩,也哽咽着道:

“好兄弟,别说这些话了!这里没有长官了,只有弟兄,咱们既是弟兄,就得一起走,谁也不能留下!歇歇吧,都好好歇歇吧!等雨停了,咱们再走!说不准路上还能碰到能帮助咱们的弟兄哩!”

然而,齐志钧万万没想到,雨停之后,那个他素不相识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士兵躺在泥水中永远入睡了,他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里聚满了碧清的雨水,半睁着的眼睛像泡在水中的两颗黑宝石。

第四章

曲萍想。也许她这一生都忘不掉那个叫格拉斯敦的英国盟军少尉了。她生命行动的轨道上将永远闪耀着那个盟军少尉用人类的爱点亮的永不陨灭的光明之星。他将伴随着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直至她也和他一样,升上圣洁的天空,化为永恒的宁静。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缅甸平满纳的战壕里,在她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一个来自英伦三岛的黄头发蓝眼睛的英俊青年,为她的欢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那蓬乱的金黄色的头发总晃晃荡荡在她眼前飘,他苍白而安详的面孔,在一片染着鲜血的野花丛中不时地闪现,她闭上眼睛,那头发,那面孔,那野花就透过她薄薄的眼皮,硬往她瞳孔里闯。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路上为什么老是想他,为什么老是让这个类乎于公主和王子的美妙幻梦纠缠着?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了,生存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肮脏不堪,手一伸,就能在头发中、衣裳上抓出几个虱子来。她不是什么美丽的公主,任何英勇的或不英勇的王子都不会飞越连绵群山,赶来向她表示神圣的爱心。可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儿时童话中美丽的公主,把格拉斯敦少尉想象成白马王子,其实,她对那个英伦三岛的白马王子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不知道他的年龄,他的出生地,他的秉性和嗜好。她只记住了他的名字,那还是当时在场的缅甸军官告诉她的,可正是这一无所知留下的空白,给了她无拘无束的想象空间,使得她能够用自己的美好幻梦去填补它。

虚幻的东西总比实在的东西来得完美。

她把格拉斯敦想象得十分完美,她想,他应该出生在伦敦,应该是在伦敦上流社会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长大的,他一定在培养贵族王子的英国剑桥大学或著名的牛津大学上过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为了人类的良知,拿起了枪,走上了血与火的战场。当然,在他穿上军装之前或之后,一定会有许多美丽的姑娘追求他,他都一一拒绝了。他的爱在东方,在缅甸,在平满纳的战壕里。他像一颗由西向东缓缓运行的星,在和另一

颗燃烧着爱的星相遇的时候陨落了。

“曲萍,你又拉在后面了!快一点!怎么老让人等你!”

声音凶狠而冷酷,像一个迎面劈来的巴掌,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梦幻击个粉碎。

尚武强身子依着树,站在她前方十几米处的路边对她吼。

她回到了现实中,强打精神,一步步赶了上去。

赶到尚武强身边,尚武强看都不看她一眼,身子一转,推了身边的老赵头一把,又吼了声:

“快走!”

老赵头被推了个踉跄,顶在头上的小白铁锅掉了下来,“骨碌、骨碌”向山下滚了好远。他不敢作声,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慌忙去拾白铁锅。

她抱住了尚武强的胳膊,身子想向他身上依。

他闪开了。

“走,快走!”

她差点儿哭了出来。

“武强。我……我走不动了,咱们歇歇吧!”

她不好意思跟尚武强讲,她来月经了,裤子都被浸透了,月经带已变得很硬,像板结了似的,磨得她很疼。

尚武强不理,冷冷地道:

“不能歇,一歇就爬不起来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找到宿营的窝棚!我可不指望靠你们两个废物再搭个窝棚!”

说毕,他转身走了。

老赵头不敢怠慢,捡起锅,重新顶在头上,跟着往前赶,走到她身边时,顺手扯了她一把:

“曲姑娘,快走吧!”

她默默哭了,忍着下体的疼痛,拖着打满血泡的脚,一步步跟了上去。她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那个叫格拉斯敦的盟军少尉,她只有一个实实在在而又越来越让人伤心的尚武强。她已经属于了他,未来还将属于他,她只能跟他走,听他摆布——他是她的依托,她的支柱,她的天!

真不幸,她竞有这么一块令人忧心的天!

从齐志钧失踪的那个宿营之夜以后,尚武强在她心中就变得不再那么神圣了。她觉着,他在脱光自己衣服的同时,也脱光了自己刻意包裹在灵魂外面的闪光饰物。他在和她干那种事的时候。粗暴得让她难以忍受,他抓她、咬她,把她的乳房都咬出了血。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四天前,他把她按倒在宿营的窝棚里。根本不理会她痛苦的恳求。他完全丧失了人性,竟用枪逼老赵头。要老赵头睡在窝棚外面。可怜,老赵头依着树干在残败的篝火旁蹲了一夜。

她觉着自己的脸都丢尽了,也变得不像个人了。第二天重新上路时,她整整一天没敢和老赵头说一句话。

细细想起来,人生也真够荒唐的!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上海的“八。一三”,她决不会在穿旗袍、穿裙子的年龄穿上军装的,她更不该在这异国他乡野人山的森林中,草率了结自己的终身大事。在中学时代,她就暗暗爱慕过一个男同学,好几次悄悄地把好吃的糖果点心放进他的课桌抽屉里。她曾幻想着和他结婚,那时,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那个男同学。她想,他们的婚礼一定会隆重而又热烈,有美酒,有炮仗,有华丽拖地的洁白婚礼裙,有含羞带醉的洞房花烛……

不曾想,日军飞机轰炸闸北时,那个男同学被炸死了——大约那个男同学的死,也是她参加战地服务团而后穿上戎装的动因之一。后来,心中的白马王子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可那和平中的洞房花烛夜之梦,却从未换过。就是和尚武强相爱时,她还无数次地向往着那美好而动人的一幕。

战争残酷地毁灭了这一切。

战争将人变成了野蛮的动物。

尚武强变得越来越野蛮了,吴胜男死后,她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的笑脸。他一路上折磨老赵头,也折磨她——自然,折磨老赵头是一个样子,折磨她又是一个样子。吴胜男死后,老赵头的保护神失去了,他不断地找借口打他,骂他,污辱他。有时,她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为老赵头讲话,他就连她一起骂。

往昔那甜蜜的爱全化成了恨。她真恨他。真恨!可往往在短暂的仇恨过去之后,她又会想起他过去的许多好处,便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原谅了他。

她不能怪他、恨他,还得爱他哩!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未来生活中的伴侣,她还要为他生个儿子呢!生个胖胖的、能扛枪的兵!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她都唤不醒自己昏睡的心了,乳房上伤口的疼痛,耳边粗暴的骂语,带给她的只是一阵阵厌恶和失望……

每到这时候,那个在平满纳只见过一面的格拉斯敦少尉便跳到她面前来了,那个她从未到过,但在她的幻梦中变得越来越实在的伦敦就仿佛在她身边似的。有时她会觉着她不是在渺无人烟的大林莽中艰难蹒跚,而是在伦敦的花前月下和格拉斯敦少尉挽着手在朦胧的雨雾中散步……

下体和大腿两侧被那板结的脏纱布磨蹭得越来越疼,她的步子越迈越慢了。她盼望路旁出现一条小溪,使她能够避开人,好好洗一洗。

停下步,驻足看了看,前方的山上和路两旁的草丛中都没有小溪的影子,连个水洼也看不见。

她失望极了。

大约是两个星期前,从那个小村落出发时,下过一回大雨,差点儿没把她淋出病来。后来,便再也没下过雨,水开始变得金贵起来,若是碰不到山泉溪水,莫说洗脸擦身,有时,连喝水都成问题。

走在前面的尚武强和老赵头又一次远远把她抛下了,她被迫鼓起勇气向他们喊:

“等等我!等等我!,‘

尚武强继续向前走,老赵头却停下了脚步,回转身向她招手。

她看到老赵头停下了,放了心,向后看看,没有人,这才下了路,钻进草丛中,将那块板结的纱布取下,又用牙齿咬着,撕下了一块衣襟,叠了叠换到体下。

那块污秽的纱布她信手扔到了草丛中,转念一想,用水洗洗还可以用,又弯下腰把它拾了起来,卷了卷,塞进了口袋里。

重新上路以后,她感觉好了些,下体不那么痛了,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些。一边走,她一边恳切地劝告自己:

不要恨尚武强,不要恨他!要爱他!爱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在这非人环境中生存下去的保证!你要容忍他的一切,原谅他的一切!

“再见吧!格拉斯敦!我的少尉!”

她含着泪水,轻轻说出了声。

沿途的尸体越来越多了,有时走上百十步就能碰上一具,老赵头想,说不定哪一刻,自己也会一下倒毙在地上,成为这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早就断粮了。他们只好刨野芋,刨芭蕉根充饥。饥饿使他忘记了一切危险,他吃起什么都肆无忌惮。结果,昨日宿营时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开始浮肿,皮肉像发酵似的,手一按就是一个青紫的坑。曲萍胆小,不敢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用大树叶子接雨水或露水喝,偶尔打到蛇,才吃点蛇肉。尚武强也很小心,野芭蕉根根本不敢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也只冒险尝尝野芋头块。可尚武强却活得比他和曲萍好,说话的嗓门依然很大,走起路来精神也挺足的,他因此而怀疑,这位上校长官身上还藏着什么食物。

他不敢说,更不敢向尚武强谋求生存的平等。一直顶在头上的白铁锅,他早就想扔了,尚武强却不让。尚武强要用这锅烧水喝,泡着尸体的水,他不敢生喝,他还要烧水烫脚哩!他活得认真而又仔细,对自己的生命极其负责。他却不说他是为了自己,而说是为了大家!

老赵头心中清楚得很,这“大家”只是个幌子,在三人组成的“大家”中,只有尚武强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仆,他又是两个奴仆中最卑贱的一个。吴胜男科长说的那种叫“尊严”的玩意儿。在这非人的生存环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为那些有尊严或曾有过尊严的人们做牛马,直至他永远告别人间的那一天为止。他认命了。他亲眼看到,过去曾有过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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