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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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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阿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满脸沾着灰尘,正在床底下扭来扭去的。〃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唤道,一边钻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帮助,她用脚狠狠地踢我,踢得我无法挨近她,只得沮丧地爬出来。
〃阿娥,我们离开吧。〃我蹲在那里向她哀求道。
〃走开!!〃她大叫,痛苦得要发狂了似的。
因为害怕,我暂时退出卧房,我焦急万分,将耳朵紧紧贴到门上细听。阿娥的脚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响,很远都可以听到。舅舅和舅妈却安然在灶屋里抽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捆起来,她又为什么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从前我一直以为最难理解的人是阿娥,现在看来恐怕应该是舅舅。昨天夜里我还给舅舅取了个绰号叫〃熊老爹〃,熊的样子看上去又笨又温顺,其实随时可以吃人。他颇有心计地,缓慢地安排好每一个细节,很可能是为着那最后到来的、嗜血的快乐呢。想到此处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冲去。
〃小家伙干吗这么激动?〃舅舅冷冷地说。
〃把阿娥放出来,不然这屋里就要出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原来这样。好嘛,好嘛,我这就去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他和舅妈猥亵地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放下烟斗,朝卧房走去。
阿娥听见他们进去就移到了床外边。舅舅弯下腰一把将她提起来,舅妈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就将缚着她双手的布条剪断了。阿娥扑到舅舅怀里大放悲声,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舅舅的大手抚摸着阿娥的头,任凭她将脸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里一迭声哄着她说:〃好啦,好啦,没有阿娥过不去的河嘛。〃
舅妈也附和说:〃阿娥就是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娥哭完后就去洗脸,洗完脸回来样子显得轻松了好多。再过了一会儿她简直就高兴起来了,一边帮舅妈腌萝卜一边口里还哼起了歌。我实在没法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舅舅坐在碗橱后面的阴影里。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捆阿娥。
〃我们担心她要自残。那样两个小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肯定已经踢开门,把我的老朋友抛尸野外了。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了他们的决心,这种事迟来不如早来。〃
〃阿娥就不管她父亲了?〃
〃我们不是将她捆起来了么?她在床底下滚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刚才你母亲来过了。〃
〃来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来送你的衣服。她真是个一辈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围那些人都仇视她,她一直努力巴结他们,我想最后她总会达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眼睛眯得细细的,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抱怨说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觉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这里来之后我还没好好睡过呢。我晕头晕脑往舅舅卧房里走,阿娥在过道里将我拦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心跳得厉害,估计她父亲已经出事了,那两个〃冒失鬼〃(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眬地说:〃你刚才不是很高兴嘛,还哼歌子。〃她立刻脸一沉,说我太不懂事,八辈子也长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人。又说我好比一只猪,吃了睡,睡了吃,对身边的大事一概没有感觉。她的一顿呵斥没有赶走我的瞌睡,我简直睁不开眼了,干脆就在过道的一个木箱上倒下便睡。这一来她更生气,跺着脚抓了一只鸡毛掸来抽我的腿,那东西抽起来并不十分痛,我就一边打鼾一边听她的数落,我将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梦中看见舅妈将她弄走了,舅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指望白痴会开窍〃。
一醒来我就觉得很后悔,我不该惹阿娥生气,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发疯般地叫,我刚才就是被它们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里。舅妈在我身后冷冷地说:〃要利用别人了就来找,这种人最卑劣。〃我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刚才不该睡觉的,难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么?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妈不准。一吃过晚饭她就扔给我两个筛子,叫我筛米。
我在油灯下三心二意地筛着米,筛几下又停下来去听外面的动静。还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风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舅妈走过来抓起一把我筛过的米看了一下,大声嚷嚷:
〃怎么筛的,米里尽是糠!你在欺骗我们呀!你这个寄生虫!〃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筛子往地下一扔,也冲着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这里简直是个牢房,你,还有舅舅,你们是魔鬼!〃
我一叫,舅妈愣了一愣,忽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将我拉到油灯下打量起来。这时舅舅也来了,两人交换着目光,叹着气,坐下来抽烟。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摇着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找阿娥。〃然后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再理他们,就转身想往卧房里去拿我的衣服。
中篇小说(二)第84节 阿娥(7)
〃哪里跑?!〃舅舅的大手将我一拦。
我发现舅妈也显出了仇视的样子,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棍子,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抽我一顿的样子。我本能地抱住头,蹲在灶台下面。他们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厨房,然后又将厨房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接着房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渐渐息下去的狗叫声。在这个绝望而古怪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记起舅舅告诉我说母亲今天来过了,如果她不是为担心我而来,那是来干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起母亲来。她会不会同现在的事有关呢?既然我一点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许我同样不懂得她?他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在母亲愁苦的目光和唉声叹气中长大的,她于无言中告诉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对她的这种结论。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错误,我这样做的时候却看见母亲的眉头并没有展开,言谈中反倒流露出认为我是先天体质孱弱,因为怕死才这样谨小慎微,完全不像个小孩。那时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声惊醒。她坐在我的床头,像幽灵一样盯着我,弄得我浑身发抖。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连母亲的教导也不放在心上,时常还有意违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进泥塘把一身全弄脏,躺在外面装死人吓唬过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纵自己,母亲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对来我们家的亲戚说:〃这孩子对噩运来临有种天生的预感。〃当时我刚好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了这句话,我脸都白了,只觉得呼吸不畅。当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终于忍不住去问她,我说我必须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来就有种致命的疾病?如果有,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这样我就会注意照顾自己,防止疾病发作,这也是她做母亲的义务嘛。母亲平静地从梳妆台前转过脸来,对我的猜测矢口否认,还责备我不该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她说要是都像我这样成天去设想一些没影的事,那还活得下去吗?虽然她说得很诚恳,但她为什么愁眉不展呢?我又怀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难临头了,我密切观察了她好久,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日子平静地过去,我确定下来母亲还是在为我苦恼,这种没来由的担忧真是惹恼了我,我后来就更加胡作非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这种冲动下做出来的。我以为母亲会追到舅舅家来指责我一通,或者是不许我同阿娥来往。结果呢,情况要严重得多,她伤透了心,为了这点事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是不是她本来就想摆脱我,现在正好有了借口呢?她在心里头抱怨了十三年,现在我终于自己走了,她松了一口气,这种情况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吗?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种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过某种约定?总之因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断绝关系,这种轻浮的举动不像她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舅舅他们骗我?这样一个日夜为我担忧的母亲,她的举动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会像舅舅说的那么冷酷。当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样说也有他见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设她匆匆跑到这里来,对舅舅他们说不要我了,然后又匆匆回去了,那么这种离奇的举动一定是一连串事的后果。现在细细一回忆,恐怕是我刚接触阿娥她就起了尽快摆脱我的念头。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个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现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油灯已经灭了,有两只母鸡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鸣叫,彼此呼应着。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听见舅舅房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户,没想到窗户上是固定的、打不开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我又去踢门,踢了好久,脚都踢伤了,房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妈妈〃,我叫呀叫的,喉咙叫嘶了才停下来,这时发觉四周出奇的寂静,连那两只母鸡都不出声了。把身上的力气全发泄完了之后,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慢慢朝我移过来。我闻见了阿娥的气味,她轻轻地在柴堆上坐下来,然后就开始哭。
〃阿娥!阿娥!〃我搂着她的肩膀唤道。
〃你知道我是谁?〃
〃谁?!〃我毛发竖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摇着她,就像摇一棵小树。
后来我听见她在呻吟,呻吟当中夹着绝望的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我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
一盏油灯突然在门口亮起,舅舅和舅妈衣装整齐地出现了。舅舅拍着手说:
〃好哇,好哇,兄妹终于团圆了!这样的大团圆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不是世界奇迹吗?我的天!!〃
〃下一步该去妈妈那里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说了这句话阿娥就气愤地从我臂弯里挣脱出来,一连朝地下〃呸〃了好几声,看她的神气恨不得给我几个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妈说,〃阿林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阿林的确有点蠢。〃舅舅也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不顾一切地嚷起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是想告诉我什么深奥的道理吗?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设下这重重的圈套?这一切,让人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这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算那个人真是我父亲,我也决不把他看作父亲,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还没说完阿娥就跳起来,〃啪啪!〃给了我脸上重重的两巴掌。她的力气真是惊人,瘦瘦的手掌像钢鞭一样。我差点被打晕过去,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的两边脸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亲,那一次,他也是这么毫不留情,这么下死力揍我,这两个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听见舅舅和舅妈在议论,他们称赞阿娥,说她有她父亲昔日的派头,将来恐怕会是〃女中豪杰〃。我还在地上呻吟,他们就一齐出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85节 阿娥(8)
门又被他们锁上,四周黑洞洞的,连月光也没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着了,也许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可是我偏偏睡不着,一边脸肿了,一颗牙也松动了,口里还出血。我想到那个最大的疑点:一个长期有病,睡在玻璃柜子里的女孩,哪里来的这种过人的力气?难道她的病是假装的?或者是服从她的古怪意念的东西,要它来就来,要它走就走?我不是亲眼看到过她晕倒,她在自家门口发病吗?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为了她父亲(或我父亲),这位父亲和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和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通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得出结论:这些人决不可能告诉我前因后果,他们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让我瞎闯,这是他们的一种冷酷爱好。那么明天天一亮,我还是回家去问妈妈吧。虽然母亲也好像同他们是一气的,我却还是认为十多年里头她对我的牵挂不会是出于假心假意,只要我缠着她,逼她讲,她总会讲出来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远,怎么会十多年里头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而那天跳绳时一见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呢?当时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动,也许那就是血缘在起作用?这位父亲我倒是常看见,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过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凶,他修桶时我们小孩都喜欢围着看,他也不生气,垂着眼干他的活。我没见过他女儿,也没听人谈起过,直到那天她来跳绳,然后晕倒。别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种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况。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从我生下来阴谋就开始了。不然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阿娥,一见她就被她吸引,接着那位父亲就把我往死里打,接着母亲就做出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接着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怜的样子,引诱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来男孩子是不怎么跳绳的,可是我那天却跳上了瘾,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不过我之所以想离开阿娥,还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阿娥根本不是那种弱小的女孩,有时候,她是十分凶残的,舅舅也说过她父亲是被她弄死的,这毕竟令人害怕。父亲是看出了阿娥凶残的本性,才把她带走,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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