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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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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船,大人又和亲友们寒暄,爸爸在大厅里叫柠檬汁给大家喝。侍者是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我在上海所看见
的外国人都是有地位的,没想到也有当待应生的外国人。
    送行的人到了十一点才走完,我们走回房舱,发现房里堆满花篮,舱门几乎打不开!爸爸叫人把花篮拿到饭厅
去,大约有三十个,第二天摆满饭厅的长桌,舱房里还有许多礼物,我数了十八盒糖果。
    第二天醒来,轮船已经在海洋上驶着。
    10。 突然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我喜欢在甲板上散步,走到船尾让强风吹拂我的头发,靠左边走,风把我的头发都吹到前面,靠右边走,风把
头发都吹到後面。
    船上有许多外国老太婆坐在甲板上晒太阳,鸡皮鹤发,浓妆艳抹,露胸露背,我看了觉得很滑稽。中国老大大
哪里会这样显丑?
    船到夏威夷时停一天,在我们还没有醒来时已经靠岸。七点钟,茶房敲门叫大家起来,因为要排队检查护照。
到了十点钟,有人送来几个花环,是要套在颈上的。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在这里并不认识什麽人。上岸的时候,
居然还有二十多人等著欢迎父亲,而且有记者用闪光照像机给我们照像,又有人在我们的脖子上套花环。这些中国
人请我们去吃午饭,饭後带我们乘一艘玻璃底的船,看在海里的珊瑚和热带角,后来又请我们吃夏威夷大餐和看土
人表演草裙舞。那大餐倒没有什麽可吃的。我们不敢吃生鱼,还有一种冷的浓汤是芋头做的,不用汤匙而是要用手
指沾起来吃,我们也没有吃。回到船上,发现有人送来一只冷螃蟹,足有一尺宽。我们都饿肚皮,於是爸爸设法把
螃蟹剥开,怎麽剥都剥下开,最後他把螃蟹竖在衣柜的抽屉中,用脚把抽屉猛然踢进。螃蟹是轧碎了,抽屉旋钮也
轧碎了。我们吃著蟹肉,从房舱窗口望出去,船已经开动了。
    「为什麽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要请我们吃饭又送花又送螃蟹给我们吃呀?」我问。
    「那些人是华侨领袖,他们招待我们是因为爸爸是名人。」妈妈说。
    船到旧金山时,又有记者上来用闪光照像机为我们拍照,还有书店派一个人来接我们。一上岸,就知道这是美
国了。处处是白人,搬行李的,开汽车的,卖报纸的。美国人不再是个个有地位的。那书店派来的人把我们带到一
家旅馆,乘电梯到十八楼。爸爸说,房间是十八美元一天,那是六十块钱。我的天呀!
    在餐厅吃午饭,有许多美国人都在看我们。那时的美国和现在不同,没有多少中国人家会住进一流旅馆,何况,
妈妈和我们都穿长及踝部的旗袍,也许这也是引入注意的原因。不但如此,妈妈还戴著她那副独一无二的无框眼镜,
是用夹子夹在鼻梁上的,只有一边有一条很细的链子钩在耳朵。那副眼镜是她在德国的时候配的,她很喜欢,她说
没有几个中国人的鼻梁够高,可以戴这种眼镜。那时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人是在中国餐馆或在洗衣店里工作的。至
於其他的中国人嘛,他们只想得起电影里的恶人Fu Manchu 和侦探Charlie Chan。 也许妈妈戴著那副眼镜,他们以
为她是个德国间谍哩!
    我突然第一次感觉到我们是〃 中国人〃 ,与众不同。就在这时候,爸爸说,「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
国人。外国人的文化与我们的不同,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
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过两天,我们就去好莱坞。没想到爸爸有个朋友为我们安排和秀兰邓波儿见面!秀兰在片场里有一幢精致的小
洋房,是她的休息室,前面有小花园,白色栏杆。我们站在路上等她。不久,来了一辆长轿车,里面有秀兰本人,
她母亲,两个保镳,一个褓母和司机。秀兰看起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一头发曲金发,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涡。她
下车之後我们便跟她进了房屋,有许多人帮她脱下大衣。她笑咪咪地和我们一一握手,还说了几句中国话,那是她
演〃 偷渡客〃 的时候学到的。有摄影者为我们照像留念。
    我一心想跟秀兰说,我多麽喜欢看她的电影,想告诉她我收集了多少张她的照片,多麽常梦见她,多麽想见到
她一面。如今见到了,我却不会讲英语!羞得连〃 哈罗〃 都说不出口。照过像之後,我眼巴巴看她被人拥走了。幸
亏所拍的照片朋友送了我们,我当它是宝贝,一直保留著。
    搭乘三天火车到了东岸,我们先在赛珍珠在宾州的家里住了一阵子,後来便在纽约市中央公园西边一座旧楼里
的七楼租了一所公寓。公寓虽旧,地方倒相当大。我们很高兴又见到舜姊,我们搬到公寓之後,她也住进来,帮我
们安顿一切。她带我们去美西百货公司,我们三姊妹里里外外买了西装,起码在外表上不再引人注意了。后来,妈
妈把她的旗袍改短,但是她仍然戴著她那副独一无二的眼镜。我则把我的眼镜摘了,因为看了眼科医生,他说我只
须在看书的时候戴眼镜。我的喜悦沁透全身,好像一只从鸟笼飞出来的小鸟。
    在美国,样样新奇。老宗(我们都这麽叫惟贤兄)和舜姊带我们到处玩。我们从路面走下阶梯去乘地道车,车
站里又挤又臭,好像人人都在嚼口香糖,也许这样可以减少闻到臭味。老宗投一个铜板在装在墙上的机器里,一包
口香糖就掉出来。我们手拉手挤上车,在第四十九街和第六大道出来,老宗带我们去一家药房,坐在长柜台前的无
背旋转椅上,叫冰淇淋吃,或吃热狗和可乐。我们也到一家自动餐厅,食品都摆在小玻璃窗台面的格子,想吃什麽
就在窗边投下硬币,窗子自动打开令人取出食品。妈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当众取柬西吃,所以她先坐下来由我们替
她拿。爸爸则觉得这种餐厅妙极了。
    我们到无线电城最高一层楼,大概是八十几楼,俯瞰下面的街道,汽车和人都小得像玩具一样。我们去庞大的
音乐厅看电影和舞台表演,欣赏那班叫做Rockettes 的舞女跳大腿舞,挥著大腿踢来踢去,非常整齐好看。
    在时报广场有许多吸引游客的小店,爸爸喜欢带我们进去,买票可以看「有尾巴的男童」、「蓄胡须的女人」、
「连体挛子」、「痴胖女人」、「侏儒」等等。现在美国重视人权,不再有这种秀,而痴胖的女人处处可见,不必
买票。
    我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们不再有佣人,一切自己做。妈妈买菜烧饭,姐姐帮忙。每天早上我七点起来,走
到门口拿牛奶、报纸进来,然後收拾房间,揩拭椅桌。姐姐做咖啡,烤面包,炒鸡蛋,妹妹负责倒烟灰缸。爸爸对
擦皮鞋很起劲,他站在路上仔细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皮鞋擦得发亮,然後教我们怎样在鞋上抹油,用条软
布劈劈啪啪地擦,他的手势就和街口的小童一样,摔出来的鞋和小童的一样光亮,他得意得不得了。他对什麽都有
自己一套理论。他说,在浴缸里洗澡之後顺手用水抹一下澡缸,便不会留下圈子。他也起劲地这麽做。
    妈妈请了个黑种女人每星期来一次大打扫和洗烫衣服。这女人的皮肤黑得发紫,有一张可怕的大嘴巴。她名叫
Stella,即小星星,我们认为她比较像个小猩猩。她一来到,我们就闻到她一股骚味,像洋葱和汗酸混在一起的味
道,那比周妈的狐臭强烈多倍。她洗澡房和厨房时用一种极难闻的氨水,迫得我们只好憋住气才敢进去。谁也吃不
消小猩猩,只有妈妈说她喜欢间氨水的味道。妈妈总是烧特别丰富的午餐招待小猩猩。「喔,太太,中国饭真好吃,
我不要吃美国饭了。」小猩猩说。但是妈妈做西餐时,小猩猩照样风卷残云地吃下去。
    11。 文化震撼
    一九三七年初,姐姐入一家私立中学,我和妹妹入Ethical Culture School,那是私立小学,我入五年级,妹
妹入一年级。校长董事和校长都读过《 吾国与吾民》 ,她们欢迎我们入校就读,免付学费。
    我们很幸运。现在,中国人在美国的形象是好的,大多数是受过高等教育,收入胜於其他少数民族的。在三十
年代,中国人被严重歧视。原来自从十九世纪初叶,来美国的中国人是被押来做白人不肯做的苦工的「猪仔」。他
们来建筑铁路,开矿。那是因为在一八四三年,中国被迫五口通商之後,许多内地人由於太平天国之乱,逃到港口
找工作。外国船来到这些港口时,船主和经纪人便大量和难民签契约,把他们送到各地做苦工,像非洲人被卖到新
大陆做奴隶一样。在美国的「苦力」在劳动多年之後,可以赎回契约,留下来自由生活,但不准入籍,也不准接眷
过来,更不能在法庭作证控告白人。像这样的猪仔越来越多,美国自认为有黄祸之虞,在一八八二年通过「排华法
案」,禁止华工入境。
    到了一九三O 年代,这些华人绝大多数是在中国饭馆里工作,要不然就是在洗衣店里洗烫衣服。中国人的形象
是留辫子,抽鸦片,迷信,好赌,怯懦的动物,白人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大多数的小孩都会唱一首侮辱中国人
的歌:
    Chink Chink , Chinaman , sitting on a rail,Along comes a white man and cuts off his tail ……
    其实,那时在美国的华人都已经不留辫子了。
    但美国当然也有受过教育的人,知道中国有优秀的文化。《 吾国与吾民》 对宣扬中国传统文化有大作用,而「
若干浅识的西方人则知有林语堂而後知有中国,知有中国而後知有中国灿烂的文化」。(中国时报社论,一九七六
年三月二十八日)
    我不平凡的父亲给我们报名的时候,给我们取了古怪的名字。他不给我们取英文名字,因为他认为中国人不要
有英文名字才好。但是我们的中文名字洋人叫起来不顺口,所以他给姐姐(乳名阿丽)取名Adet,我阿No变成Anor,
而妹妹就叫Meimei。 我非常不喜欢我的新名字,我多麽希望做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样样和别的小学生一样,我不愿
意与众不同。但与众不同,好像是我们一家人的特徵。
    在美国,好像老小姐特别多。在觉民小学的先生都是二十多岁的,在这里的学校,老师们几乎清一色是老小姐。
教五年级的吉凌翰小姐大概五十多岁,一张圆扁的脸,抹著白粉,金丝眼镜遮不住双眼下的两个大泡。红头发,灰
黄的牙齿,若说我见到她时不怕是假的。
    班里有二十多个男女学生,大家好奇地看我,我猜想他们在想,「怎麽来了个中国学生?」我在想,「不知道
他们讲的话我听得懂吗?」第一课是英文,教的是所有格符号的用法,如A boy's shoes。A girl's coat。这个我在
觉民三年级已经学过了。我松了口气。休息的时候,同学纷纷议论我,有个男孩索性跑到我面前,从头到脚把我看
一遍,好像我是动物园里的怪兽。过几天,我们比较熟了,他们就问,你抽鸦片吗?中国人也会伤风吗?中国有桌
椅吗?你是用敲鼓棍子吃饭的吗?你吃鸟巢吗?你为什麽没有裹足?你的眼睛为什麽不是向上翘的?中国有汽车吗?
你为什麽不留辫子,你为什麽不戴碗帽?你为什麽不穿睡衣在路上走?我被他们问得好难过,回答也不好,不回答
也不好,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我只好记住爸爸对我说的话「外国人的文化和我们的不同,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
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无论如何,在外国人面前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
敬你。」
    我决定快点学好英文,好为自己辩护。好在这个学校没有考第一名第二名那种制度,所以我虽然英文赶不上同
学,却不觉得有上觉民小学时那种压力。
    学校里花样很多,不像在觉民,整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在舞蹈班,学生要赤著脚,听音乐,「自我发挥」,我
从来没有当众露过赤脚,很不自在。听了音乐也不觉得要发挥什麽,只好随便摆来摆去,表现很差。我最不喜欢的
是上体育课,那些身材比我高大许多的女同学扔起球来,其力气之大我从没料到。她们叫我接球时,我感到好像一
块石头向我飞来,我不但不接,索性蹲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用手蒙著头不敢看。同学们有的骂我,有的笑。
    放学回家,我把从学校带回来的书给爸爸看,他在生字旁边用钢笔注明意思。吉凌翰小姐发现之後,怒目说,
「从图书馆里借出去的书不许在里面写字,你知道吗?」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图书馆的书。「这些字是谁写的?」她
又问。「是我父亲写的。」我低声说。她看了再看,大概没有发现什麽错误,便说,「以後不许再在公家的书里写
字了!」我被她责怪,脸胀得通红。回家告诉爸爸,他倒不当一回事,一笑置之。
    后来我慢慢发现,吉凌翰小姐其实是个很慈祥的老师,她很照顾我,但是她嫌我在课堂里不发表意见,她所发
的问题有时我明明知道答案,也不举手争著要回答。这和我们中国传统教育有关,我们总觉得要含蓄一点才好。考
试之後同学问我成绩如河,我总是弄虚地说,「不怎麽好。」虽然我的成绩还不错。「噢,太可惜,下次你会考得
好一点。」好心的女同学会说。我觉得她们天真幼稚,我有一种被移植他乡苍凉无依的感触,很不能适应。
    我把在学校的种种感觉告诉爸爸。他解释说,中国人的美德是静的美德,主宽主柔,西洋人的美德是动的美德,
主争主夺。中国人主让,外国人主攘。外国人主观前,中国人主顾後,这从英文aggressive一字可以见到。这字是
指「攻夺」、「侵伐」,看来似是不好的字面,但是洋人用起来倒是称赞某人的进取心。下次你考试成绩不错,不
必谦虚,就向同学吹牛一番好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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