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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是黄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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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世鹏最爱反驳这么一句话:中国没有人权。“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怎么能说没人权?呆子、傻子、书生才这么认为。”高世鹏常嘲笑如此说。“高奴就最有人权,这是一个最人道的地方,想干甚就干甚,想咋干就咋干,甚事没有!”
高世鹏白手起家挣了几百万,十来年里几乎就没交过税。去年是他纳税最多的一年,交了一百八十二块钱。事后他给一个朋友述苦,不停地讲啊讲,好象这个纳税人不知养活了多少政府干部了。从镰刀湾到小河口那段公路是他承包修下的。工程要求铺二十公分的石碴,十公分的沥青,他只用了一半料。结果通车三个月后,路面就翻浆了,可一点事也没有。县城里修二道街,他包了几栋楼,全用的是地条钢和劣质水泥板。那房子单薄得只要关一扇门,全楼都震得咚咚响(杨晓涛的康格公司就赁了这样的一套房)。结果这些建筑不但通过验收,而且还被评为优良工程,拿回了一个大奖。高世鹏认为人生在世要作恶。他常说:“人行善活了个七十八十,人作恶也活个七十八十,都是一辈子,干脆就作恶!”高世鹏觉得作恶痛快。人一作恶,事情就办得顺,就准能办成。
这会儿高三爬在饭桌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羊腿。他抓起一大把卫生纸,使劲擦擦油晃晃的双手。“舅,油井就在杏子沟的前山山坳里,下面是河。”
“那地方我熟悉。”高世鹏点点头。八十年代他曾在那儿当过乡长。
“拳头那么粗的油管子往外流啊流,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一口喷井。钻井队马队长说日产十二立方原油。”
高鹏为这口井算了一笔帐,如果稳产下来按十方计,每天就是八吨的原油。一吨原油卖六百块钱,除去一百块钱的费用,净落五百。每天收入四千二百五十块。一年按开机三百天计,就是一百二十万元。“去掉打井费用九十万元,这口井当年就能挣三十万。如果使用八年,就是近一千万。他妈的真是一口好井!”高世鹏又兴奋又嫉妒,将色子放在手里只摇。“当年我在那儿时咋就不知道这下面有油?”
“杏子沟一带的油井含水量都大,这口油井的水尤其大。”高三谈到了核心问题。这是杏1井的要害。
“打油公司是哪家?”高世鹏问。
“北京来的,什么康格公司。会计是个四眼,近视眼,我和他还拉了一阵。那经理听说是北京大学的一个硕士,是个念书人,可会说了,说得可好听,连高县长都喜欢听。”
高世鹏问这人长得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长得可排场。”
“他叫个甚?”
“杨晓涛。”
高世鹏抓色子的手停下来。他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真像个城市里的念书人,听起来也文诌诌。

同许多财大气粗的大款一样,高世鹏也养了一条肉乎乎、黑黝黝、奇形怪状的大狗。那狗是意大利种的那不勒斯洋獒与当地土狗交配生下的转窝子。虽说这狗越长越丑,可越来越凶,只见它整日满不在乎地挺着一条黑色大阴jing和一个大guo丸,呲着白牙,流着口涎,恶毒怨恨地跑来跑去。这会儿它又在楼下如豹子一般吠叫起来。高世鹏向高三努努嘴。高三溜进里屋。高世鹏来到楼下,压住铁练,吆喝住狗。过了一会他带了一位男人上了楼。
来人五十多岁,穿一件过了时的灰白色中山装,风纪扣还系得紧紧的。他的背有些驼,胳膊下夹着用报纸裹着的一轴卷得密密匝匝的图纸。此人是县石油局的陈局长。只见陈局长冲高世鹏又是招手,又是哈腰,又是频频点头,笑起来就见一片细小皱纹成规则地爬上他右半拉脸和又高又尖的鼻子上。但人们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陈局长的笑声中有种异味,而点头哈腰其实也并非向谁讨好,脊背也不是因为缩脖而驼,而是到了这个年龄,他就这么样了。
“装修得不错嘛。”陈局长四下打量一下,笑呵呵地说。“还是不上班的好。”
“有甚好的?”高鹏说了一句,但他还是掩抑不住得意,像客人来时那样将屋内所有的吊灯啦、壁灯啦、射灯啦、地角灯啦都打开了,只见镜子里交相辉映着一片金碧辉煌。
陈局长眯眯眼,一片皱纹又有规则地爬上了右半脸。“甚都有了,现在还要打油井。”
“再不要笑话我了。”高世鹏给他递上一支烟。“我争取来的项目,我争取来的资金,可县上还要对我审计。老子一害气,不干了!”
高世鹏说的是两年前修庙嘴沟大桥的事。为此事高世鹏才从交通局长的位置上下来。高奴县的干部都知道这事。
“你也早就不想干了。”
高世鹏哈哈笑起来。陈局长又装出一副热情高涨的样儿,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欣赏起一件件琳琅宝物。高世鹏此时走在前面更是踌躇满志。“这个是镀金的,”他搬起那只展翅大鹏。大鹏的胸毛如同铠甲,翎羽就象匕首,一双锐利巨大的爪子伸出来,血淋淋好似要掏人心。“你掂掂有多重啊。”在他的要求下,陈局长用手摸了摸。高世鹏又指指那只龙船,“这可是清代玉器,我是在西安八仙庵买的。”
高世鹏讲,这件玉器是当年慈熙太后逃难到了西安,一位宫女偷出来的,最后流落到了民间。接着他又指着装在博古架上用玻璃罩罩住的那尊黝黑的小佛像,“这才是宝物,这才值钱呢。”
听他介绍原来做这尊佛像的泥里掺着十世班禅额尔德尼。却吉坚赞的肝粉,全世界只有一百尊,而这一尊序号又为38,是高世鹏前年在西宁大什字文物商店花了三万块钱买来的。
“真的?”陈局长估作惊讶。
高世鹏拿出烫金证书和一张发票让陈局长看。后者又是一番啧啧赞叹,仔细地看来看去。其实他对这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会儿他唯一想搞清的是高世鹏手上戴的那枚大方金戒上的铸字究竟是福,是禄,还是寿?可这块金字在耀眼的灯光下只发出一点暗淡的光泽,再加上高世鹏连说带比划,手指晃来晃去,就是看不清。陈局长开始言归正传了。他说高世鹏要的杏1井上的所有图纸他都带来了。
陈局长将图纸在茶几上摊开。图纸真不少,里面有地形图、综合测井图、自然电位图、微电极曲线图、自然伽玛图、井径曲线图、固井声幅图。而且不约而同的是这些图纸的上方都用1号仿宋字体赫然标着:“杏1井”。甚至这口井在高奴县的排列序号也标出来了。序号为182。陈局长的手在那张综合测井图上的地质分层栏里的一段深蓝色块上指点起来,“看,它的储油层在这儿,六百五十二米到六百六十二米,一共有十米厚,而且都是富油层。”然后他又告诉高世鹏,这口井只压了六方砂子。
“这儿水大,他们不敢多压。”
“老高对这一带地区还是了解的嘛。”陈局长笑了,看看高世鹏。
这位了解者又问起杏2井、杏3井的图纸。陈局长答应以后送来。
在高奴县有个规定,每家采油公司完井后,必须另送一套图纸在石油局存档。陈局长拿来的就是杏1井图纸的复印件。
“这块地区现在可热了,”陈局长大拇指又按了按杏1井旁边。“好几个人都来找我。怎么样在这边上戳一个窟窿?”
高世鹏问起了井距。
“什么井距不井距,规定是三百米,不过你老兄来了,就是一百五十米。”
“打油井我可是一个外行。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高鹏掏出扎在一起的两千块钱,好象不小心似的塞进了陈局长中山装下面的口袋里。
“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嘛?”陈局长做出吃惊严肃的样儿。
“拿上,拿上,一点小意思,买几条烟抽抽。”
陈局长不再推辞。目的已经达到,这人变得干脆。他说家里还有客人,他就不久留了,他让高世鹏有事给他打电话。陈局长前脚刚出门,高三后脚就从里屋溜出来。他立刻爬在茶几上,也喜滋滋地观赏起那些图纸来。应该说当代地形测量与地球物理勘探的科技结果对于某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人来说也很美。尽管看不懂,可就像看图画一样,也蛮有意思。尤其是地形图上那些重重叠叠的等高线,有时粗疏,有时细腻,如同大立柜上弯弯曲曲的水曲柳木纹一样耐看。高三忍不住了,“舅,他让你在这杏1井边上打一口井,你怎么不打呢?”
“你知道个甚。你卖韭菜我卖葱,各人买卖不同。我的买卖和别人就不是一个做法。”
高世鹏抓起色子在手里揉起来。一阵悠悠扬扬的音乐飘过陕北的小街,这是从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传来的,站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是党小凤在唱呢。”高三说。
“那婆娘的生意还好?”
“人可多了,每天晚上包间都是满的,尽是外地来的油老板。”
高世鹏停止了摇色子,也听起来。高世鹏这一辈子有两号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上班的。一听说这人现在还在单位里,他就认为这人死定了,就没胆,是一个要饭的。高世鹏还瞧不起卡厅里的小姐。他玩过几个小姐,可觉得那些人就跟一个模子里倒出似的,一个赶一个瘦,胳膊好象一折就要断。刚过完阴历年,他陪几位客人到金帝夜总会,喝了半斤酒,他也让党小凤给他寻个小姐。完事之后他骂起了这婆娘:“你那个小姐一把骨石,跟娃娃一样,他妈的那奶都没我的奶大!你害我呢,我现在都恶心呢!”
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不说话,咯咯只笑。
“骨瘦如柴,还想坐台。”这也是高世鹏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是他对所有当今活跃在卡厅、发廊里小姐的总结。那些小姐都是一对小奶,连皮带肉就那么一点支愣着,竟然一个个还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自豪。高世鹏觉得日小姐就跟日死人,没一点动静,没一点意思。高世鹏喜欢玩婆姨,尤其是又骚又肥的婆姨。他现在的相好就是这号人。那婆姨在坪桥公路段开推土机,人长得人高马大,粗嗓子大喉咙,左眉上还有一颗豆大的疣。男人是那儿的工长。高世鹏玩过的女人多了,可就喜欢这一个。他认为这才是女人呢。
此时高世鹏的心情好极了。他又不吭声专心致志地玩起了色子。就听见满屋里当啷当啷地响。当他再一次抓起色子时,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又传来歌声了。这歌声越飘越高,越飘越清晰。高世鹏将色子往碗里一碰,只见细小的立方体飞快旋转起来,当它们停下时竟然翻出了三个红球一样的大圆点,这在色子游戏的排列组合中是最高境界,不二法门。
“哈,红太阳!”高三讨好般地叫起来。
高世鹏怀着蛮横也自信地哈哈笑起来,露出了一嘴马一样大的粉红牙床和黄板牙。接着他又往高捋捋化纤蓝衬衣袖子,蹲在了沙发上。可以看到他下面是一双土黄色的大裆裤。忘了说了,高奴县这个首富大款,其实在穿戴上并不讲究。
第二章(下)
    六
金帝夜总会这边宴席还在进行。五粮液已经喝了两瓶,党小凤也与杨晓涛跳了两场舞,这会儿她又带着大家在舞池里旋转。酒场上一般有三个阶段:起初大家矜持礼貌,客客气气,你敬我敬,然后关系融洽了,面红心赤,又拍膀子又握手,该谈什么事,有什么交易就在此刻进行。可喝到最后的时候,一切就原形毕露了,是个甚也就是个甚了。坐在包间里,杨晓涛和小李透过门隙可以看见侯文格双手正搂着梅梅的细腰,陶醉得快睡着了。他闭着眼,几乎不动,只有两条腿像原地踏步似的一颠一颠。那位小姐想挣脱,里面的粉红衬衣都露出来了,可侯文格仍紧紧地将抱着。小李是位复员军人,分到公司没几天,平日不爱吭声,可这会儿也忍不住了。“这人说话怎么是这味,”他学着侯文格。“一个虾!一个鳖!一个蛙!一个鳝!”
杨晓涛认为那是当地人讲话的一种习惯。小李又看看小张。那后生手拿麦克风,还站在舞池旁有一搭没一搭哼哼唧唧地唱着。
“这人吃东西怎么是这样,”小李的胳膊往高伸了伸,伸过了头。“粉丝有那么好吃吗?”杨晓涛摇摇头,不让讲了。不能认为这些人是粗人,也不能说是职业的放肆,他认为他们就是这种人。然而小李又说开了,“他们也真敢开口,上来就是五粮液。”
“那是假酒。”
小李惊讶地望着杨晓涛:“是这样?那咱们去问老板娘。”
杨晓涛摆摆手。又有几个人能分辨出,这位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也未必知道。不过杨晓涛讲这酒还是川酒。他不让小李再谈这些事了。他让他后天给侯站长跑一趟子长,路上小心点,当天就回来,不要耽搁。最后杨晓涛又让小李将身上的钱全拿出来给他。这顿饭他估计要两千,自已带的不够。杨晓涛发现别看这儿为黄土腹地、穷乡僻壤,可吃什么都有:辣油鹿肉啦、麻油鹅掌啦、囱烧鸭脖啦、蒜茸蛏子啦,甚至连青背白肚金爪黄毛拳头般大小的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也有卖的,只是侯站长嫌麻烦没点。这儿的东西比北京还贵,都是泊来品。汉民族真是一个会吃的民族。杨晓涛又对小李吩咐,再要一盘京酱肉丝、一盘木须肉,打包后明天给王辉他们带上去。

杨晓涛五岁就开始喝烈性酒了,这是父亲对他诸多言传身教中的一项(杨晓涛的父亲是军人,母亲也是军人,都是国民革命政府第八路军)。每当家里来客人,父亲总会用筷子沾一点滴进他的嘴里。见他又是哈气,又是皱眉,父亲就会哈哈大笑。这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然而喝酒的种子从此种下了。这人打小就能喝。他常常是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一到家先打开父亲的书柜,找到酒瓶咕嘟就是一大口,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去做算术题,写生字。这也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了。但有一次这小子却遭了殃。那次他一如既往,摸到一个酒瓶猛地来了一口,然而一股从未尝试过的奇特怪味呛得他差点闭了气。原来满满一瓶装的不是酒,而是樟脑酒精,是专治跌打扭伤的外用药。
(你喝过的那些酒——古井啦、泸州大曲啦、双沟啦、汾酒啦、五粮液啦、茅台啦——虽然都芳香浓烈,醇厚甘甜,但却有各自不同的韵味,尽管无论如何用语言也表达不出,但那是一点一滴的记忆,印在了你的大脑硬盘里永远抹不去。你是靠记忆力来辨别酒的。这有些像你生活中的一些事物、场景、人物,怎么都忘不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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