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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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赵的男人奔过来，挡在我面前，我抬头拿眼去看他时，他犹疑着退到一边，低着头，嗫嚅着：
“对不起，请照顾她。”
我没听见般，径直而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这个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定义的男人。我觉得一切都这样可笑，恶腥的气味儿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却忍不住想笑，笑发生在我眼前的而我又无力改变的一切。
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可怜的人。谁也没资格嘲笑谁，谁也没必要羡慕谁！
曾经的只甘于在背后默默望他的身影的心，像冬眠的蛇，开始复苏蠕动，让我不再安宁。我本以为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与她坚固如铁的感情，注定我只能在外徘徊，但是现在有一道口子裂在我的眼前，像幸福的召唤。我一直是个会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争取的人，讨厌等待命运的安排，但我拒绝我是个恶毒的人，是有点“居心叵测”但我简单、认真、专一，像水里过滤出来的石子，光明磊落。
流言和议论像荒原上慢慢被点燃的野火，迅速扩大燃烧。而我是河对岸的观望者，不发一言，坐在冰雪融化了的秋千上，荡漾着等他归来。
12．
秋千轻轻地晃动着，风夹着晚霞从我发丝间穿过。手术后的疼痛仍旧盘旋在下半身，我能感觉到血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往外流，仿佛生命也在点滴地流失。我一直坐在秋千上，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待在这没离开过，似有似无地望着前方，将时间忘却。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我突然回头，是直觉或者一种来自心的默契的感应，然后我回头了，然后看见他站在我身后，白色T恤，蓝牛仔裤和运动鞋，脸上挂着深沉的寂寞，未剃净的须角，粗大的毛孔……
我平静地扭过头，静静地坐着。他在我背后握着秋千的绳索，轻轻地推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持续着，像死亡之前美好的回光返照。终于，他打破了沉默，宣告死亡的临近。
“含笑，我要结婚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心僵硬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被人类视觉上的误差省略掉了。我拒绝发出表示肯定或否定的任何一个音节，咬着嘴唇坚守沉默。“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爱的人送上竞争者的位置，让她感受到威胁。”他这样说过。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冷却冻结的我的心，像未愈的伤疤，被狠狠地生硬地揭开，血流不止。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麻木冷漠，我的血液会成为冷冷的白色，丧失掉感情的成分。我原一直感叹语言的丰富精妙，博大渊深，但此刻我却无言以对。下半身因手术而继续强烈地疼痛着，血像开闸的龙头，从身体里喷流而出，带着生命流失。
“含笑，你要快乐！”
我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慢慢消失，留下我坐在秋千上凭着惯性兀自荡着，并渐渐停下来。他走了，在我的背后转身，朝我看不见的方向离去。我们最后都没有再看一眼彼此的脸。于是我也支撑着站起来，血顺着腿一直滴到地上，白色布裙和丝袜浸染着殷红的血像个来历不明的低俗的笑话。我放肆地朝着前方跌跌撞撞地离去。
从此，我们生活在彼此触摸不到的世界。
16．
在春天将逝，梅雨即至的时节，他终于回来了，依然骑着高头大马，来往风尘仆仆。
我还是站在迎接的人群的最后，从缝隙间凝视那张思念了两年的脸，并且试图设制，他回家知道一切后脸上是愤怒多过悲伤？还是悲伤大于愤怒？无论怎样，我都做好了一切准备，会用自己的一切去安抚他，温暖他，并且可以指天发誓，我会永远地毫无保留，真心实意地爱他，愿意等候他的归来，两年、三年或者十年、二十年……
当我端着精心沏好的茶过去时，我听见房里他的愤怒的质问夹着悲哀得让我落泪的腔调，还有她的微弱的请求宽恕的声音。我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而并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他从房里冲了出来，撞翻了茶壶，滚烫的茶水泼在我的身上和脚上。听到我的痛喊，他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拂袖而去。我默默无声地收拾着碎片，合着的门的房里，床边地上坐着个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带着满面泪痕的女人——他的妻，那个曾连酒窝里都盛满幸福的女人。
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天日。整个府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梅雨已至，整日绵绵不绝地下着，每个人都行动缓慢，日子开始发霉，散出腐败的气息，空寂的院子像荒凉的坟茔。我躺在床上休养了几天，脚上的烫伤开始慢慢愈合。我便常破着脚，去已凋落的花园里觅集盛开的鲜花，摆在他书房的窗口，但他从未开启过那扇窗，花的美丽没有得到他的欣赏便寂寞萎落。而我也没有放弃坚持。
17．
他终于走出了那间书房。长时间的不见天日与意志消沉使他的面容让人不忍目睹。但他却给出众人一个释放的微笑，并且吩咐仆从准备他返回边关的行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敢站在他眼前，像面对一件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将自己隐藏在远处，躲闪着目光偷偷地窥视。众人的脸也开始挂上明亮的色彩，于是四下里开始去忙碌打点。我想只有我是心疼他的，那瘦削苍白的脸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就是刚才那释放的微笑也夹杂着多少勇气和毅力？他的心是怎样伤痕累累呢？他的痛苦不是众人所能想到的面子和尊严问题，除此，更多的是全部的真情付出后遭背叛的一无所有的绝望。我爱他，所以愿意用自己一生的情感去治疗他的伤痛！
在他出发后的第三天，我在路上追上了他。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惊奇和诧异，我没有解释任何理由便留了下来，开始用自己的心去一点点装饰他的生活。给他做很多好吃的点心，讲很多有趣的笑话，整理他的战袍和马靴，每天跟在他的后面赶很长的一段路。我从未像这样全心全意地做过一件事，并且从他偶尔的话语和微笑中得到快乐，我也从未像这样能言善道，挖空心思只为博取一个人的一个微笑。偶尔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卑微而委屈，但我告诉自己：我只是爱情的奴仆！
13．
真的已经是黄昏了！
我在公园里徘徊，想着在这里发生的过往的一切。今天是他的婚期，而我却在这里凭吊那些死去的时光。他像一朵飘过我的天空的云彩，短暂的逗留，然后消失，没有痕迹，像个幻觉。
我拒绝再次想起他，拒绝他在我的记忆里存留。他是误闯进我的花园里的孩子，现在已经离开，而我依旧守着自己的一岁一枯荣。
我从秋千上站起来，因坐得太久的缘故，腿一软，跪倒在地。
“阿姨不会坐秋千？”小姑娘疑惑地问道，伸出手来扶我。我平静地笑着：
“阿姨曾经坐着秋千荡上了很高很高的天空，触摸到了瓢过头顶的云彩，但阿姨现在已经不会坐秋千了，再也不会了。”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阿姨，我推你坐吧！”
我停下离开的脚步回过头，依旧平静地笑着。“阿姨不喜欢秋千了！”然后再次转过身，径直离去。
18．
我想起女尼师太说过的话。“今生已注定。”
一切都已注定，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方向，我的眼前没有路，只是一片荆棘，是我的执着与坚持让我选择在荆棘中前行，遍身伤痕，直至血流尽而死！
在爱情面前，真正存留的是主人而非奴仆。卑屈的姿态换不来爱情，只是将自己的尊严丢弃在地上遭人践踏。
那晚的雨下得特别大，我们被迫驻留在一家破旧的客栈里，其他侍从都扛着行李，牵着马匹去了下房。雨在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隐约能听到马棚里马的咀嚼和喷嚏声，夹着一高一低的下房里侍从的欢笑和吆喝。我忙碌着为他准备干燥的衣服和热水，然后站在门外等候他的召唤。冷风和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开始哆嗦。
“月吟儿，给我递条毛巾！”
我当时想也没有想，推门而入。他正坐在冒着热气的浴桶里，微闭着眼，这是第一次看见赤膊的男人的身体，我压制住脸红心跳，拿过一条毛巾递给他。
“月吟儿，拿双鞋过来。”
于是我又转身去床边拿过一双浴后用的拖鞋，他始终闭着眼睛，表情平静。
“月吟儿，过来给我搓会儿背。”
我犹疑了会儿，看着这个在热气腾腾里赤裸的我爱的男人，脸上燃烧着红晕，但我没有拒绝，　过去拿着毛巾轻轻地搓着他的背脊，羞臊使我努力地管着自己的目光，将它圈禁在脊背那块小小的领地。心剧烈地跳着，感觉里却有小小的甜蜜。
他突然站了起来，我猝不及防，尖叫着用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伸过手来试图扒开我的手，狠狠地将我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挣扎着无法逃离。他的声音愤怒而悲凉，字字句句却像高高撩起的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不是没有被卖身吗？啊？为什么不拒绝？你喜欢看男人，是吧？那你为什么还闭着眼睛？说！为什么？”他咆哮着，怒气在一点点上升，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崩溃。
“可恶的女人！”他叫骂着，将我横腰抱起，狠狠地摔在床上。我极力挣扎着，心里是彻底的绝望，我不知道自己许久许久以来所做的一切，我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我曾幻想过躺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曾幻想过为他生儿育女，曾幻想过治疗他的伤痛给他快乐……
一切都是爱情的结果，没有爱情这一切都是悲哀而令人心寒的东西，所以，这一刻我的感觉是被自己所爱的人强奸！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将他推开，挣扎着站起来。我不忍心恨眼前这个痛苦而悲伤的男人，但我的心却被他的言语砸得疼痛难忍，泪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像窗外的雨水，绵绵不尽。我看定他的眼睛我以为我也会愤怒也会咆哮，但我却用平静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声音告诉他：
“因为我想得到你的爱，因为我爱你，爱你！”
然后转身，捂着被撕裂的衣服，离去！留下暴风雨过后寂静的房间和震惊的他。那一晚让我从未感到过的自己人生的悲凉，我似乎该重新审视自己执着的一切，注定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切，而我固执地抓着死死不放，所以注定受伤。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客栈的伙计递给我一张他留下的便条：
“对不起，我给不了你你要的，不要再固执，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不必再勉强，不必再坚持，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得到各自的快乐和幸福。
19．
后来那个叫月吟儿的丫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有人传言说，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王家的花园里，深夜下着大雨，她独自在荡着秋千。那个晚上没有风，只是倾盆的大雨浇灌着大地，寂静了无人声，偶尔能捕捉到秋千的绳索摩擦树枝的声响。月吟儿坐在秋千上，穿着素色衣裙，长发顺肩而下，不饰一物，没有人看清楚她的脸，或许是月吟儿，或许是一个同样爱着秋千的女子。总之，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
大雨过后的清晨，山腰上的女庵里开始热闹，聚集着来往的女香客，挎着竹篮，装满香和供品，怀着一颗虔诚向佛之心。庵后的莲花池旁布满了众多休闲，散行的人，踏着清新的泥土的芬芳。池里一片葱翠覆盖，不见流水，稀落地顶立着高高的莲花骨朵儿，有初升的晨阳，照着莲花叶上的水珠，耀着五彩的光。微风起时，有纸片从莲花池里被吹起，飘忽着坠落在路旁，然后路人的脚，一只、两只、三只……一一从上面踩过。倘若有那么一位留心者，肯低头往上面看的话，大致可以看到这样几个字：
“来世要做一个在秋千上幸福终老的女子。”
14．
当夜也开始沉睡的时候，我从公园的长椅上揉着朦胧的双眼醒来。
流光溢彩的城市的霓虹都已熄灭在黑暗里，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幕里遥遥对望。黄昏的喧闹的公园此时已归复平静。我甩甩头，整理脑中的杂乱的念头和画面：桂花坡，战袍，马靴，花园，秋千，眼睛，莲花池……还有那些字，那些被无数双脚践踏而过的字——来世做一个在秋千上幸福终老的女子——
梦！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梦！
我站起来，朝对面的秋千走去。站立一旁，伸手抚摸它的坐板，绳索——这多年来我所钟爱的一切。我抚摸着它们，轻轻地，慢慢地，感受着夜风从指间穿过，然后用力一推，转身离去，留下它独自在夜色里，兀自荡着，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