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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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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此刻的我竟然成了她怀中紧抱的婴儿,或者说,我的魂魄正凭附在这个婴儿的身上,暂时与他融为一体!

    单手抱紧我,姑获鸟卷起风暴不顾一切的向下俯冲。我顺势看去,下方早已不见了神座楼船的景象,无边的昏黯中,只有一座寺庙浮现在无比澄明的清光里,就像黑暗之海中唯一的光之岛屿。

    姑获鸟正是朝着这座建筑冲去,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那熟悉的黄垩高墙和红漆大门突然唤起了我的记忆——这座光明的庙宇正是与我家只有一巷之隔的砂想寺啊!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就已经带着我冲进了砂想寺的黄墙。旋风漫卷起的青色烟尘使眼前陷入一片混沌,耳边随即掠过群犬杂乱的长吠、人们慌乱的惊呼和木器被撞碎的声响。还没回过神来,一阵激烈的电光突然流窜过包围在姑获鸟周身的气流漩涡,令那苍青的风旋陡然崩散,充斥着清静叆光的大殿内部景象霎时映入我眼中。

    开阔的空间里一无所有,仿佛这座大殿就是为了眼前的东西而存在的——峭拔的屋梁下,悬浮着一个贴着封印的小漆匣,势不可挡的青白电光正缭绕在它的周围。

    一击就能打散暴烈的青疾风,看来这电光对于姑获鸟而言,就算不足致命的也定能带来重创。一旦卷入其中,恐怕连她怀中的婴儿甚至连同莫名其妙附在这婴儿身上的我,都有可湮灭在那汹涌的力量之中。然而这妖怪却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是奋不顾身的向那小匣飞扑而去。身不由己的我惟有抱定不死也要蜕层皮的觉悟,此外根本无计可施。然而就在正面撞上那守护屏障的一刹那,电光竟陡然间撤去了……

    看准了这个间歇,姑获鸟空出的另一只手劈空挥过,紧紧攫住了半空中的小匣。残存的电光还在盒子表面隐约缭绕,随即渐渐被盒盖内氤氲而出的绯红雾气侵蚀。然而姑获鸟却不等那电光赤雾散尽,便已振开蝙蝠似的青翼,回头想再度腾空而起。

    就在转身的瞬间,这妖物飞扬远遁的动作倏地凝住了,因为一个身穿黄色海青的年轻和尚就站在它身后守定其退路。这僧侣用修长白皙的双手平静地拉开一张描着朱色犬齿花纹的墨黑强弓,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搭上箭矢,只是用一无所有的弓弦对准姑获鸟的方向。

    殿内的空间暂时沉入了一种危险的平静状态,殿外却不断传来纷乱的呼喊:

    “普通的狗根本拦不住它,姑获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慌什么,这种妖怪是最忌惮狗的,能寂方丈已经用犬弓去对付它了!”

    “不能让这妖怪抢走被封印的罗刹食人鬼,能寂师父!”

    能寂方丈?难道我眼前的年轻僧人是祖父的旧友、砂想寺的住持能寂师父,这是他年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吗?

    然而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我细想——姑获鸟发出了得意的凌厉长鸣,振动双翼卷起一阵恶风,似乎在嘲讽着眼前的青年僧侣。

    “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不想伤及你怀中的孩子才撤去结界的。”弯弓搭箭的能寂师父语调平静如水,却威严如山,“现在放下还来得及——放下这孩子,还有你手中的封印。”

    然而有恃无恐的妖物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封印”漆匣,发出了古怪的沙哑语调:“你以为区区一张犬弓,就能奈何得了现在的我吗?”

    伴着这嚣张的言论,曾经一度消散的靛蓝烟柱再一次从姑获鸟脚下卷起,瞬间膨胀为浓腻恶气的青旋风,气流承托着它巨大的翅膀,这妖物随时都会飞腾而起,强行冲破障碍逃之夭夭。

    能寂师父清朗雍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一瞬间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犹豫,片刻的动摇并没有能够讨过姑获鸟的眼睛,它纵声长啸着,朝大殿屋顶急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年轻的能寂师父也掐灭了心中的迟疑,只听得弓弦清越地崩响,白金般的电光如箭一般自描朱墨弓上接二连三地射出……

    第一支光箭瓦解了姑获鸟汹汹气焰所化的旋风,第二箭则直奔强劲挥动着的青灰一翼,眼看就要洞穿妖怪的肢体。

    就在这时,浅绯的光壁陡然在姑获鸟背后涨起,倏地弹开这支光箭。得到外力相助的妖怪猛地撞碎屋顶下的明窗,眼看就要逃逸。

    在这不得不当机立断的紧要关头,能寂师父的脸色依旧一片清宁,但他手中的电光却加倍眩目起来,第三支箭在形成的同时激射而出,然而我却惊愕的发现它正笔直地向我飞来!

    这支箭,竟射向姑获鸟怀中的婴儿……

    电光之箭呼啸着没入这孩子的躯体,却像烈火与强风融合一样,霎时间爆发出璀璨到近乎霸道的刺眼光明。这下不仅姑获鸟惨叫着撒开手,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连我都一下子被震出了那暂时凭依的小小的身体。

    就在分离的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婴儿的面貌——虽然年纪过于幼小,身体也很是瘦弱,但我已经可以捕捉到某个熟悉人物的雏形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醍醐!”接住悠悠飘坠入自己怀中的婴儿,能寂师父用幽微到近乎不闻的声音低诉着。这句话让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醍醐!能寂师父从姑获鸟中救下的这个婴儿,正是那位在砂想寺中长大的蛮横、强悍而神秘的少年,和我、和冰鳍都有着千丝万缕微妙联系的醍醐!

    “清醒一点啊,你应该知道这孩子根本就不是醍醐!”激烈的语调一下子拉回了我开始飘忽的神志,这从容内敛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如此焦急失控的语气却是第一次听到,因此我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是祖父。

    此刻,金琉璃灯般辉光氤氲的庙宇幻象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并肩站立的两道身影。没有任何光源,他们的形象却清晰得纤毫毕现——年轻的能寂方丈身穿薄灰色窄袖便服长褂,怀中抱着熟睡的醍醐。较之在姑获鸟怀中的时候,这小婴儿的个头已经稍稍成长,身体也健壮了许多,但左不过一两岁左右的年纪。

    只是我心念一转的瞬间,已经一两年过去吗?那么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我心中毫无根据的妄想,还是切实存在过的时间的碎片呢?

    “你是在教我应该怎么做吗,讷言?”咫尺之外,能寂师父淡然地呼唤着祖父的“名字”,但这并非真名,就像他为我们选择的“火翼”和“冰鳍”的乳名一样,“讷言”是祖父在与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

    静立在能寂师父身边,祖父低垂着头颅,一时看不清面容与神色,但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忧虑气息。听到对方的话语,他反射性的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则已用疏离而冷静的语调压抑住了内心奔涌的波澜:“白先生,请恕我一时情急失礼。”

    这样说着,祖父缓缓抬起头来。在看见那面容的一瞬,我不由得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生前的样子,眉头凝着秋光般宁静通透的沧桑。可是与他相比,能寂师父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虽然我们家和砂想寺有些交往,但我却从未曾亲见这座寺庙的方丈能寂师父,只是听说和祖父做了几十年的好友,印象中他们二人应该年龄相仿才对。可是此刻眼前祖父的模样已经是五六十岁的初老之龄,而能寂师父看起来却最多二十多岁三十出头!更奇怪的是,祖父为什么要用“白先生”这样不伦不类、不僧不俗的称呼来呼唤能寂师父,并且还对他如此谦恭呢?

    “在我看来,这孩子就是醍醐。”年轻的能寂师父垂下头来,寂静的表情中有一种决然的力量,“讷言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和死去的醍醐一样拥有‘貔貅’魂象,就像拥有‘四首烛阴’魂象的你是无可争议的‘燃犀’一样,他毋庸置疑就是‘火珠’。”

    “你是人类和异类都必须尊重的‘白先生’。我一个‘燃犀’本来也没有资格对你的话提出什么异议。”祖父沉吟着,“可是‘燃犀’也好‘火珠’也好,这世上绝对不止一人……”

    “我知道。”这一刻,能寂师父淡淡的微笑起来,那清逸出尘的容颜里渗透出一点凡间的哀愁,他的语调平稳淡然但却不容辩驳,“但我绝不能再度失去醍醐。”

    祖父的表情一下子冻结了。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僧侣,他的目光里纠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终于,他缓慢但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当年我触犯禁忌,解开‘他’的封印,若不是你和醍醐舍命相救,我早已经被‘他’吞噬了。醍醐因我而死,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

    “对不起,讷言。请原谅我的执著。修行这么多年依然看不破……我既没有做砂想寺住持的根器,也没有做白先生的资格……”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事到如今竟还要你牺牲‘这个醍醐’,我知道我的私心有多丑恶。”祖父抬起手,轻轻的抚了抚沉睡孩童的额头,“只是白先生,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祖父的语声迟疑着低沉下来。能寂师父注视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用目光传达出自己的鼓励。祖父沉默片刻,一瞬间语出如风:“拜托你不要让‘这个醍醐’和我的孩子们见面,如果可以,永远不要让他们见面。”
些微惊讶的阴云掠过能寂师父朗月般明净的面容,随即被豁然包容的风吹散。他抱紧怀中的幼年“醍醐”,抬起头眺望向空无一物的黑暗:“我答应你,讷言。我会保护好他们,会遵守约定不让他们相遇,直到无法抗拒的命运牵引他们重逢……”

    这明净郑重的话音忽然间被一声凄厉的长鸣切断了,呼啸的狂风陡然吹散眼前的祖父和能寂师父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的鼓翼声裹挟着强风再度扑面而来……

    眼前的幻象再次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变换了——

    像一枚发光的石子骤然被投入墨一般的水中,姑获鸟转瞬间便已近在眼前。就在她身后,无边的混沌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搅动,一条砂金色巨型龙蛇蓦地挣脱了黑暗奔驰而出,轰鸣着切开看似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幽黯天地,它的头颅是纵生着两双眼睛的庞大人面……

    姑获鸟张皇地振翅飞掠,而我恰恰就在她逃亡路线的正中央,愈来愈近的距离使我清晰地看见她怀中紧抱着的一个尚未睁开眼睛的陌生婴儿。这新生儿娇嫩的五官还不甚分明,也正因为如此,他唇边露出的锋锐无比的獠牙才显得格外妖异刺目……

    正是在这失神凝望的一瞬间,我已被姑获鸟迎头撞中。身不由己的失重感里,混乱的意识再度与她怀中的婴儿合一。透过那尚未能感知人世的耳目,我清楚地“看见”金色的巨臂在极近处挥过,甚至连遍布其上的月形鳞片都能望得一清二楚。随着那灵动的肢体蜿蜒游行,就像半空中凭空涌起云山一样,金色龙蛇的头颅蓦地抬起,骤然间挡住姑获鸟的去路……

    “只放出一头烛阴就已经招架不住了吗?你这低等妖怪……”人面龙蛇口中发出的竟是祖父的声音,然而这冷酷的语调却是我从未耳闻的。

    但我的确看过这样的异景,如果没有记错,我所看见的正是祖父的“魂象”——四首烛阴!

    就在那一度被我当作梦境的最初的遥远记忆里,祖父为了从某个深不可测的恐怖存在手中保护幼小的我和冰鳍,就曾经释放出这沉睡在灵魂深处的黄金幻兽,只不过那时的他迫不得已一次便放出了全部四头人面龙蛇。

    但此刻的情势却大不相同。姑获鸟在半空中煞住前冲的趋势,折转方向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窜,却被烛阴突然呼出的灼热而猛烈的息吹包围,她帆篷似的翅翼被炽热而强劲的气流灌满,几乎要将它们折断撕裂。这妖物凄厉的惨叫着,却加倍用力的抱紧怀中的生着獠牙的婴儿,以身体替他抵挡炎风的冲击……

    “放弃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形神俱灭的。”近乎悠闲的声音透过烈风传来,只见祖父的身影漂浮在烛阴的四目之前,他踩踏着虚空,一步步地向姑获鸟走来。焦热的地狱中,惟有他身边的澄静清和。

    然而这异类却铁了心一样拼命挥动翅膀想挣脱烛阴的控制,青翼却猛地被燃烧般的气流扯破,靛蓝的血液顿时像烟花一般蓬开,随即发出咝咝的轻响散成团团雾气。姑获鸟挣扎着转过头,撒下深蓝色泪滴的眼中满是不解和仇恨,她用泣血般的声音质问着:“为什么要杀我的宝宝?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宝宝!”

    一瞬间,不明所以的悲伤微笑浮现在祖父眼角:“我也不想杀死这个孩子。”

    姑获鸟被蓝泪濡湿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它并非妖物,而完全是一个听到自己孩子有获救希望的欣喜的母亲。然而它等到的,却只是令人绝望的话语——

    “可是,我别无选择……”祖父的眼中猛地冻起了坚冰,他猛地扬起手,烛阴的息吹缠绕向他的指尖,霎时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朝姑获鸟怀中的新生婴儿奔涌而去。

    凭依在犬齿婴儿体内的我,刹那间只觉得自己被不可思议的高热包围了,这种炙烤超越了感官的极限,仿佛连灵魂都会因此而化为灰烬。瞬间濒死的恐惧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祖父他要杀我,一直慈祥地守护着我和冰鳍的祖父,现在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早就应该意识到这样的攻击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了吧,可是姑获鸟还是不顾一切的抱紧婴儿,陷身于烈火中的它哀鸣着,想用尽自己所剩无多的力量保护这孩子脱离危险,可是它的躯体却也在一点点地融化消解,化为微尘……

    为什么……为什么最信任最依赖的祖父要取我的性命,而舍命保护我的偏偏是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妖物?

    小小身体的存在感骤然消失了。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脱离煎熬之牢笼的束缚,可是对于那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而言呢?是灵魂的烟消云散吧,是躯体的瓦解冰消吧?沸腾的思绪里,祖父无动于衷的声音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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