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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尘梦-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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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酒!”多尔衮示意刽子手。
醇黄的液体在兔毫盏中漾开了层层的涟漪,倒映着穹窿上的日头,如此的清冽美丽。
“谢将军,你呢?”多尔衮沉吟了一下,先发制人的启唇,眼眸的余光停留在苍白了脸的绎儿身上,窥觑着她的反应。
绎儿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如同止水,暗藏在袖底的手却纠结起了放射样的紧密衣褶,几乎是拧在一处,透着全部的气力。
谢弘的眼睛从绎儿的脸上匆匆扫过,停在了一旁豪格的脸上,不紧不慢:“为国尽忠的愿望已经满足了,谢某煞风景的求一件小事。”
“你说。”多尔衮将余光收了回来,正视着他。
“谢某请肃亲王近前说句话。”谢弘的眸子里尽是轻松。
“不可!”一旁的上将一齐反对。
“肃亲王是皇子,轻易上前,恐怕会中了他的计策!”
“不错!小心有诈!”
“哈哈哈哈……”谢弘纵声大笑,“堂堂一国皇子亲王,居然畏惧我一介刑场上的死囚,岂非是天下的笑话,你大清国的面目何存?”
“你放肆!你是亡命之徒,安敢把我大清皇子与你相提并论!”豪格身后的德希禁不住呵斥。
“退下!”豪格用手挡住了欲要拔剑相向的德希,沉下声道。
“爷!”德希气不过,“他太放肆了!”
“退下!”豪格用了几分力道搡了他以下,站起身来向着多尔衮一拱手,“请十四叔允准。”
多尔衮轻弹蜷曲的手指,并没有说话,眼睛一直注视着谢弘的一举一动。
豪格会意的一礼,转身穿过众人的位列向谢弘迎面而来。
谢弘漾着笑看着他,眼神热络的好似老朋友,等着他寒暄一般。
“有什么话快说!”豪格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杀气和不耐烦。
“你是条汉子,我很欣慰。”谢弘伸出手拍了拍他宽厚的肩。
“废话少说!”豪格一把打开他的手。
“等一下行刑的时候,请好好为我照顾好绎儿。”谢弘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里闪现出不合时宜的晶莹,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做傻事。今后,她就拜托你了。你敢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豪格越发听不明白,却明显能感觉到他隐藏在深邃眸子后面,那不同于恳请的威慑:“她是本王最心爱的女人,本王自然不回委屈她半分,用不着你来教!”
“好!”谢弘的嘴角挂着莫以名状的笑,“这就足够了!我的话说完了!”
豪格抽身回头,抬眼正看见绎儿盈眶的泪水强收着,抿紧了嘴唇,一紧再紧。
身后连着四声砰然的瓷片迸裂声,惊得豪格站定了脚步回头。
“斩首示众!”多尔衮一声高喝,声音播了老远。
“我和邱大人先走一步,来世还做好兄弟!”王廷臣怆然一笑,用力抱了抱曹变蛟和谢弘的肩,抽手之际,暗收了泪水,挺身笑道,“来吧!我先替两位兄弟试刀!”
“王大哥,邱大人,一路慢行,等咱们泉下再见。”谢弘郑重一礼,“我和变蛟为你们送行了!”
“好兄弟!”邱民仰满含激动的泪水,最后望了他们一眼。
鬼头刀在红衣刽子手的手中高高的举了起来,嗜血的发出一声呼啸的龙吟,惊得绎儿瞬间闭紧了眼睛,眼泪刷得溢出了眼眶,湿了满脸。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让绎儿窒息的几乎昏厥,深缓了两口气,才算勉强撑住。
“变蛟,该咱们了!”
谢弘坦然自若的声音清晰无误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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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头刀的呼啸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她脱口而出,几乎是近于尖叫的声音:“刀下留人——”
鬼头刀的呼啸声戛然止住了,全场只剩下风的声音,静得怕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快要把她给点燃了。
“三妹!”祖泽润惊愕的叫出了声,一眼望见多尔衮意料之中的笑,陡然间明白了什么,蓦地噤了声。
她不知觉间,已然在喊叫的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风拂乱了她的发,风干了她的眼泪。
“侧福晋叫‘刀下留人’,所为何故?”多尔衮轻轻起身,踱下座位,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紧盯着她的双眸,得逞地勾着嘴角,一切根本不可能逃出自己的掌控。
绎儿撇开头不去看他,只是去看谢弘,那里才是自己与整个世界抗争的力量所在。
然而,她没有看见谢弘充满激励的笑颜,相反,却是他无比失望的黯然和不可思议的摇头。
为什么?他真的决意要舍弃自己一个人赴死么?难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他赴死的决心?他就这么残忍,这么期望自己痛不欲生的挣扎么?他说过“要死一起死”,他说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怎么可以食言……
“刑场上两位将军,侧福晋喊‘刀下留人’,是要本王留哪一位?”多尔衮一步步进逼过来,眼神狠狠的要迫使她就范。
“不用费心了。”谢弘远远的喊了一声,“我们但求速死,不需要任何的施舍怜悯。”
他是在帮她做最后的决定么?
“侧福晋……”多尔衮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施加压力,“你到底要本王留哪一位?”
绎儿不堪重压的几近崩溃,咬牙站定了,反手冷不丁一把抽出了德希的佩剑,惊得多尔衮本能地往后撤了一步。
“三妹!”泽润怕她冲动,起身去拦,被她一把搡开了,“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绎儿!”豪格抢步上前,要缴她的剑,“你想做什么?”
绎儿狠狠的甩开他:“你不是说那个人任由我处置么?”
“绎儿……”豪格被她如此疯狂的眼神吓得怔住了。
“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但是……”豪格还要说什么,她已经拨开他走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臣妾请求亲自动手。”绎儿倔犟的带着嘲讽对多尔衮笑道,“我和谢弘的恩怨,我自己了解,旁的人少插手!”
多尔衮有些不敢相信的怀疑,冷冷的看着她,忽得一笑:“要他死,不用劳驾侧福晋动手……”
“这天下,除了我,谁都不可以碰他!”绎儿强抑住泪水,不容置喙的强硬,“他的命从来都是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你吧。”多尔衮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开了,抛下一句话,“也算是成全了他。”
“三妹……”泽润简直难以置信。
绎儿头也不回,拖着剑一步步向着刑场走去。
她看见了谢弘的笑,久违的笑,还是那么灿烂,那么顽皮。这笑只属于她,属于他们两个人。既然他选择了死,她如果爱他,就应当成全他的愿望。她不能容忍别人杀死他,不能容忍他像一个犯人一样死在丑陋的鬼头刀下,不能容忍他倍受折磨的痛苦死去,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爱人,刻骨铭心,一生无悔的爱人。她要给他一个痛快,他所期望的痛快。
是英雄,就该是英雄的死法。
两人隔着几步路,面对面站着,恍若隔世。
谢弘笑着,满足而幸福的笑着,没有语言,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炽热的凝望,更确切的说,是对死神的渴望。此刻,面前的死神是他心里最美的。
离别了十一年,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平辽只是一个破碎了的梦,现实残酷的冰凉着他们两人。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就此与她阴阳永别,可是家国风雨飘摇,他一介男儿如何能置天下于不顾,屈膝苟活。十一年的日子在这一刻流光回转,他突然觉得很累,却有很满足。因为家国他转战千里,身心俱疲,然而上天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他苦苦想念的爱人,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绎儿的眸子里也只有他的笑,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一切也好似从没有发生过。
在他们彼此相望的眼眸中,只剩下一双乱世中小儿女的生死爱恋,泯灭了世外飘摇的风雨。
“对不起。”她轻启朱唇,没有声音地让他去读。
他如她所期望的读懂了,默契的微提唇角,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她:“不要哭。”
她不忍再看,垂下了卷睫,颤抖着胳膊抬起了手中的三尺青锋,直指他的心口。
“祖姑娘,你疯了吗?”曹变蛟在一旁挣扎着大声叫道,“他是你最爱的人!他为了你守了一辈子,爱了你一辈子,你不救他,为什么还要杀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变蛟!”谢弘压抑着眼泪吼道。
“大哥——”曹变蛟一直强硬的眼睛里禁不住湿了一片,“大哥——”
“变蛟!你冷静一点!”谢弘大声吼着,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她是在成全我,死在她的剑下是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所有坐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唯一坐着没有动的只有冷眼旁观的多尔衮。
手中的剑一直在颤抖着,一如她此刻因为流血而失去控制的心。
她听得见自己呼吸的沉重,想象得到自己一旦张开眼睛便会泪流满面的狼狈,感受得到面前最熟悉的味道。
她下不了手,无论她如何的威逼自己,任凭指甲在手心里剜出鲜血,仍旧下不了手。
“来人!”多尔衮早料到她不过是逞强而已,于是大声命令手下。
她一怔,生怕让多尔衮逮住机会变卦,一抬手将剑刺了过去。
“不——”耳畔是曹变蛟撕心裂肺的叫喊。
一个闷闷的声音伴着血腥味扑面袭来,她明显感觉到了剑尖的阻力,恐慌地睁开了眼睛。
只在这一霎那,泪如雨下。
面前的谢弘竭力强撑着舒开眉头,装作并不痛苦的笑,可呼吸却骗不了她的不再均匀,熠熠的眸子痴凝着望她,想要把她的形容永远刻在心里。
剑尖正刺在他的心口上,殷红的血透过衣服一层层迅速地晕染铺开,湿了整片衣襟。
“不!不!不……”她开始眩晕,执剑的手开始本能往外撤。
她后悔了,她就是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天下的一切,也决不能牺牲他。她是一个女人,她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背负那么多的国仇家恨,她付出了那么多,就算她慷慨到什么都不要了,此刻她也只要爱情,她只为他活着。她痛不欲生的恨不得把这剑锋往自己的心上去扎,深深的扎下去。这份痛,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只要拔出剑,他便可以活下去。然后,不知是剑被吸住了,还是她的手软了,犹豫着用不上力道。
她怕弄疼了他,不敢用猛劲去拔,却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间,谢弘抬手一把握住了剑刃,鲜红从他的掌心里零零落落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上,蓦地被大地吸干了。
她满脸惊惶的泪水,一时间进退维谷,手足无措,只是僵着,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裹着一股血的咸味,说不出话来。
谢弘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了,笑却依旧,微微启阖了失血的唇,呢喃着很轻很轻的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话语:“忘了我……原谅……我……”
她陡然间预感到了什么,本能得再去往后撤剑已然迟了。
谢弘双手攥紧了剑刃,一咬牙,狠狠地往自己的心口深深地扎了进去,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剑尖从他的背脊穿出来,将滚烫的鲜血带出体外,浓浓的洒在了地面上,召唤着他的一腔痴爱与一缕忠魂。
腥风淡了腥味,硝烟散尽了。
他从她的面前无声地向后倒下去,一抹玄阳的斜影掩映在他身侧星星点点的血沫上,宛如暮春晚景中攀留于枝头的零星花儿,不着痕迹地避开疾风的目光,顺着无情的岁月流水悄然逝去了。
他倒在地上,弥留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濡湿了一片的俏脸上,幸福怅然的微笑着,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她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珠儿,给予自己所能给予的最后的爱。
他的恋恋不舍让她心如刀绞,泣血断肠,她迎着他将手探出去,含泪的唇语里只有一个字:“弘……”
他的手在她还没有握住之前便虚脱了落了下去,望着她深情的眸子终于失去了光泽,裹挟着爱情的甜蜜垂下了眼帘,大约还回味着曾经的爱的点滴,渐渐隐去了呼吸。
她伸出的掌心里虚空着他的味道,一丝一丝地被冷风无情的从指缝间抽走,徒留了一手的冰凉。
这冰凉以极快的速度窜及了她的周身上下,冻结了周遭的一切。
她听不见,看不见,唯一还有的知觉,便是心口生生撕裂的剧痛,那汩汩的鲜血从心脏撕裂的缝隙里喷薄而出,上冲到了头顶,淤塞了她的呼吸,顶在她的喉咙口。她本能地因为哽咽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口的咸腥味立刻伺机冲了出来,霎时间冲散了嘴里的泪水。
她要紧牙关,不让那味道溢出身体,可是眼前忽明忽暗,忽远忽近的眩晕让她难以支持的踉跄着再难站稳。
“绎儿!”豪格眼疾手快,几步冲到她身边,伸手架住她已然倾倒的身体。
她缓了一下,竟一把甩开了他,趔趄而倔犟地往前挪动了半步,脚下一软,人便紧跟着瘫软了下去。
“绎儿!”豪格一把抱起她大声疾呼。
她的眼神却只一散,溜过一线光华,人沉沉的一厥之际,一行鲜血争先恐后地挤出编贝的缝隙,从菱唇的提角处溢了出来,滚起急坠的血珠,洒在雪地上。
“快!快传太医!”豪格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惨白面孔,发疯似的大声叫道,“快——你们快去啊——”
好白的一片雪地,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好像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觉得周身肆虐着慑人的寒意,让她动弹不得。她想张口去叫,却被满口的血腥味生生噎了回去。
她的心好痛,却不知怎的,这痛居然诱得她想往心口上扎刀子,扎得愈深愈好。只有将她的一腔热血释放出来,冷却了,这种痛才会减轻。
一袭毛茸茸的柔软不知何时覆在了她瘦削的下巴边,缓缓弥散出的温暖气息让她纠结的心稍稍平静了几分。
念着这份温暖,她依稀咕哝出混浊的音儿:“弘……我好痛……我心好痛……好痛……”
“什么?你说什么?”耳畔忽然多了一声音,有点慌乱和欣喜交杂的意味。
她却充耳不闻的样子,眼眶一热,清泪绰然而下:“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丟下我……”
“绎儿……”先前那个声音忽又转为了黯黯,伸出手来拭她颊上的泪花。
她因为那一声“绎儿”的呼唤缓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缓缓张开眸子,却看不清楚:“是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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