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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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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伤城记(六)



(六)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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