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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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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湘江一龙赢了,威震河朔显得很失望,但仍然望着我说:‘好,龙老大,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好再去找一个了,你关照你的徒弟,我关照我的徒弟,十年之后的正月到三月之间,他们两人都要聚会在这个树林里,以啸声为号。’说着,他撮口发了一声长啸,声音的奇特,令我至今难忘,方才我所听到的,也就是这种啸声了。

“说完,他困难地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抚着我的头说:‘孩子,乖乖地跟着你的师父学两天武功,我担保你只要用心学,那么你就算是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微微生出些好感。

“我师父湘江一龙却迫不及待叫我坐下,先将这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又问我住在哪里,要我带他回家。我心里有些为难,但是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对我的诱惑太大,我怎舍得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硬着头皮,带了他老人家进了我后园的倒轩,心想就是为此挨骂,也是值得的。

“此后三天,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传给我一大堆口诀,还拿起纸笔画了许多练功的图形,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无一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那时我还嫌太苦。

“因为我一面还要到私塾去上学,一面又要学这些,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幸好我买通了老梁,叫他不要将我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事告诉爹爹,不然我也要将他喝醉了酒的事说出来。他当然只有听我的话。

“这样过了三天,我脑海里塞满了一大堆练气行功的秘诀,到第三天上,我禁不住睡了。

“醒来一看,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不知何时已失踪了,我想起他老人家说过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话,心里难过得很,发狂地拖了老梁去找,但是茫茫人海,我又怎找得到呢?”

雪和泥,已沾满了他的朱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往事的追忆,使得他的确迷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暗忖:“十年来的苦练,我总算有些成就了。”

但是他武功的成就究竟已到了何种境界,却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最盼望知道的。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的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然不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个准确的目的。他脚步踉跄,衣衫凌乱,看起来像是个落泊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他们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累累,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

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就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到自己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万分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咤江湖,却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气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俊的姐儿们有的也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

上 第二回啸雨挥风掌如龙矣。。。

向衡飞撮口长啸,就在那啸声将住未住之间,疏林外电也似的掠来一条人影,身形的轻巧灵妙,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向衡飞的啸声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顿住身形。夜色蒙,满地雪色如影,两人面面相对,心中却不由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以今日为重心,彼此对对方的揣测,也不知有千百种。向衡飞张目如电,微一打量,只觉得对方丰神如玉,风姿翩翩,目光莹如晶玉,而对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缘之一字,自古最是难解,这两人终日刻苦自励,勤练武功,都是以击败对方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对,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这也许正合了所谓“惺惺相惜”那句话了。

王一萍轻裘罗衣,衣袂飘然,正如风中之玉树,摇曳生姿,向衡飞久困穷域,终日所接触到的,不是引壶卖浆的贩夫走卒,就是满面伧俗的市侩伧夫,自己虽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却常常幻想是那种轻裘肥马,倚马斜桥的浊世佳公子。

这正是人类心理的特异之处,人们之相知为友,除了彼此习气惯道,性格相近那一种之外,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类人物,也常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甚至还会有一些倾慕的感觉。

向衡飞如此,王一萍又何尝不然,这两个身世迥异,性格悬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彦,在这互相见面的第一眼里,竟然各人心里都有结交之意,但造化弄人,却使得这两人非但不能结为知友,还得处于不能两立的地位,日后恩仇纠结,竟险些化解不开。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这一瞬,两人心意相通,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获得了一份了解,但两人自忖情况,又不能不对对方怀有警觉。

向衡飞颠沛困苦,有生以来,不知遇见过多少阴险狡猾之人,多少阴险狡诈之事,对人类,他可说已了解得很多,环境使然,令他对人类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脚步微错,气定神凝,正以十年来苦练而成的内家真气待敌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处于顺境,对人对事,却没有一种明确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此刻他面对着向衡飞,心中只存良朋相对,秉烛夜游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种敌视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确可称得上是“奇妙”了,两人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十年来刻苦自励的对象,但对方究竟是谁,却不知道。

向衡飞真气凝聚,张目一望对方,却见他面上似笑非笑,脚下虚飘飘的,完全没有一丝凝神迎敌的样子,不禁对自己的戒备,微微觉得有些惭愧。须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之风,若有人对他有丝毫好处,他永生难忘,千方百计地要去报答人家,人家若对他有什么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这因为他对人们的冷漠和卑视,已见得太多,对这种事,他就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了。这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称。他外表看来,非但精明干练,气势不凡,而且双目如鹰,凛然有威,但内心却和易近人,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强,一下决心,就再难更改了。

向衡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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