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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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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来,只觉本就不需说话,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   
杨无恭伸手过去,替姬蕙抹去颊上泪水,想了半天,只是叹道:“阿蕙,我……我对不起你!可……可……”他摇摇头。   
姬蕙却猛地拍开了他的手,怒道:“我不过想和你相守五年,你却……你却……一心只想着中举、做官!”她说着说着,却哭了出来,“我助你中了举,做了官,你……你……你却去娶了别家的女子……”   
杨无恭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金钱僧闯了进来,口中高呼:“大胆妖女,且吃我一杖!”手中禅杖便“刷”地照姬蕙天灵盖砸了下来。杨无恭大惊,呼道:“大师,不可!”他从床上跳起,伸着双手,想去护住姬蕙,却摔下床沿来。抬头一看,哪有什么姬蕙,哪有什么金钱僧,只是空空的一间暖阁。崔氏在床上沉沉睡着。远远听见有“叮叮当当”的硬物撞击声,杨无恭猛地跃起,跑到园中一看,只见姬蕙正舞着红叶刀,与金钱僧激战。   
杨无恭久不见她,此刻乍一见到,那心跳得竟恍似要裂成八瓣一般。他扶住园中廊柱,一双眼只盯在姬蕙身上,姬蕙往左,他亦往左,姬蕙往右,他亦往右,只是想道:“唉!唉!我竟亏负了她,可不如此,却又如何,难道……难道我还能与她成亲么?”   
不知何时起了风。宣阳坊西南隅有净域寺,寺内佛塔上的铜铎,被风一吹,都“叮叮叮”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待风渐大,那“叮叮”声竟响成了一片,和着屋瓦的碎裂声,树枝的折断声,还有风的狂啸声,在街头巷尾房檐屋角间游荡,令听者心神俱丧。   
忽然金钱僧向后一跃,对姬蕙道:“女施主,你打不赢我!”姬蕙只是不理,又挥刀直上。金钱僧退一步,拿杖尾在红叶刀刀背上一点,把刀荡开,道:“女施主,你何必再纠缠下去。”   
姬蕙站定了,看着金钱僧,似有所思。她的发髻有些松了,散出几绺青丝,被风吹得飘乎不定,她抿了抿鬓角,冷笑一声,忽然又揉身而进,这回竟不攻向金钱僧了,反倒挥刀向金钱僧的禅杖削去。原来她与金钱僧打了这半日,见他舞弄这重达千斤的禅杖,竟如拈草棍般轻巧,知道自己实是不敌,可又不愿轻易便放了杨无恭去,刚才见金钱僧拿杖尾点自己刀背,忽地悟到一个取胜的妙法。原来金钱僧实是爱极了他那禅杖,与姬蕙打斗,竟不愿让禅杖碰着姬蕙刀锋,本来这是难而又难的事,但他天生神力,又已将杖法练得出神入化,是以轻易便做到了,而姬蕙也是打了半日,方才悟到这层道理。   
金钱僧见姬蕙来削自己禅杖,一闪身避过刀锋,挥杖横扫。这一杖是扫向姬蕙纤腰的,姬蕙本当跃起避过,没想到她竟是不闪不避,反倒一刀向禅杖劈下来。原本刀轻杖重,如此打法,是绝无道理,但金钱僧却“咦”了一声,硬生生把禅杖收回来,喊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   
姬蕙“哼”了一声,却仍不答话。   
此刻风却息了。东边天空上,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来。那细细的一道微白,正被满天厚重的乌云压得愈来愈细,愈来愈淡,仿佛一丝若有若无的渺茫思绪。   
姬蕙上前一步,“嗖”地又向禅杖砍去。金钱僧“哇哇”叫道:“喂,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你这不要脸的村妇,死乞白赖的老乞婆,喂喂,你知我这禅杖是花了多少钱打的么?你再这样打法,以后我在江湖上行走,碰见人就说,这长安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情郎抛弃了,夜夜在情郎家里守住,想要报仇,又下不了狠心,就知道天天看着情郎和别的女人亲热,自己偷偷抹眼泪……”   
金钱僧一头说着,一头手忙脚乱地护住禅杖。但姬蕙却无论他怎么说,只不罢手。金钱僧“呼”地跳开,对杨无恭道:“施主,这女人怨不得你不敢要,便是我金钱僧,见了她也头大,算啦,这一百两黄金,我也不要了,我算是输给她啦,施主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跳上墙头,回身朝杨无恭和姬蕙合掌,道声佛号,一个筋斗翻下墙去,再寻不见。   
突然间,杨无恭和姬蕙之间,再无一物,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猛的一声霹雳打下来,却把两人震得都是一惊。   
雨便是这时开始下的。雨点落在地上,四散开来,如开了满园的风信子花。很快雨就大了,雨帘“哗哗”倾下,不时有惊雷滚过,那雷声“隆隆”地响过来,倒似是在人的心里滚过去的一般。   
姬蕙脸上泪水雨水齐下,她缓步走近杨无恭身前,踮起脚尖,把那香唇,轻轻在杨无恭颊上点了点。杨无恭却再忍不住,一把搂住姬蕙,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他们以前在流枫川丹杏园,最情浓时,也没有吻得这样疯迷过。   
却不知过了多久,杨无恭慢慢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姬蕙的脸,叹道:“阿蕙,阿蕙,……”   
姬蕙嫣然一笑。杨无恭觉出了什么,脑海里一阵空白。姬蕙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狠了狠心,把手向后一抽。杨无恭但觉身下一凉,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巨痛传遍全身。姬蕙向后一跃,手里红叶刀犹自滴着血。   
杨无恭惊道:“阿蕙!阿蕙!你做了什么?!”   
姬蕙仍不言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步步退走,消失在雨幕中。雷声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轧过杨无恭的头顶,又向极远的地方滚去。天地间仿佛再无一人,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垂落下来。   
杨无恭向自己胯下一看,正有腥红的血渗出来,他一摸,不由得“扑通”跪在地上,放声狂笑。他笑啊,笑啊,直笑到声音哑了,再笑不出来了,才垂下头来,失声痛哭。   
而那雨,却仍下得铺天盖地,无止无休。   
杨无恭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那旁边侍候的丫鬟,一看杨无恭醒来,喜得跑出去,口里只是喊:“夫人,可好了!老爷醒来了!”   
杨无恭看床边时,却还立着一个丫鬟叫梅香的,便挣着问道:“我这可昏了多久?”梅香眼里含着笑,喜道:“老爷,你可昏了三天呢,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下可好了,夫人可哭得眼都肿了,跟桃子也似呢。”   
正说着话,便听得有人跨进门来。杨无恭微抬起眼去看,正是他的夫人崔氏,红肿着眼,蓬着头发,一看杨无恭醒了,就跪在床边,抱住杨无恭的腿直哭。杨无恭与她本没有什么情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她哭得凄惨,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杨无恭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崔氏也抬起身,一边揩着泪,一边接过身后丫鬟端来的那碗参汤,用只小银匙,一点一点喂杨无恭喝。   
杨无恭待丫鬟都出去了,便唤着崔氏的闺名道:“巧云,我的事,丫鬟们不知道,你岂有不知道的理!现如今……现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岂能再担误你,待我身体略好些了,便下一纸休书,你也好回娘家去,再寻个好人家……”崔氏听他如此说,把那碗参汤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把头埋在杨无恭怀里,哭着道:“巧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爷又要叫巧云哪里去?”杨无恭倒有些诧异,想道:“必是因新婚未久,她还念着夫妻情分,待以后她晓得日子难熬了,再慢慢劝说不迟。”   
他经了这一场大痛,把名利的心都有些淡了,虽然明知若把崔氏休了,少了崔府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仕途必是没那么通畅,但他想到自己已是害了姬蕙,又何必再害崔氏一生,何况,自己这件事,迟早要泄漏出去,到时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所以这官迟早也是当不成的,那就更没必要担误崔氏了。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不急,只是慢慢地养伤,以为崔氏终究会提出回娘家的事,但没想到过了近半月,他的伤势已近痊可,崔氏也没露一点口风出来,倒是更加尽心服侍。   
杨无恭渐渐也感激起来,暗想,若不是先遇上了姬蕙,自己说不定倒会爱上她呢!   
杨无恭那府第,却是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他自己睡在最里一进一幢两层小楼上,楼后隔着坊墙,便是街衢。一日晚间,杨无恭白日里睡得多了,尚未五更已醒来,再睡不着,索性踱到窗边看月色,忽见到一条黑影,掠过墙头,一道烟去了。杨无恭还道是贼,正待要喊,忽觉有些不妥,按住了。   
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却才三更未过,坊门紧闭,杨无恭跑到街角阴影里蹲下,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他静静蹲到五更二点,街鼓一响,那坊门“呀”地开了,他狼一般窜出去,看也不看,顺着街往南直跑。   
他只穿着短衣短裤,靸着一双木屐,瘦胳膊腿,竹竿身子,一晃一晃地,飞也似地跑出了启夏门。他越跑心里就越欢喜,竟是不觉得气喘,只盼着能这样直跑到死。   
环绕长安城有八条河流,城东灞水、浐水,城北渭水、泾水,城西沣水、涝水,城南镐水、潏水,因此素来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杨无恭一气跑到城南潏水岸边,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地,面朝下扑倒在地。他也不翻身子,只是把脸从泥里抬起,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条河无声无息地奔流,那河水打着旋,裹挟着草木泥沙,直往西去了。   
杨无恭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把身子挪到斜坡边上。那斜坡上长满了草,他一松劲,身子就顺着草皮往下滑去,直滑到河滩上才停住。他仰面躺着。巳时已过,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他脸上,胸上。他已是跑了一身的汗,索性衣也不脱,扑通跳进河里浮着,任河水带着他向下游漂去。到了中午,日头把河水都晒得烫了,他才慢慢游到岸边,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躺住。只一会儿身上的衣就干了。知了在他头顶上“滋滋”地唤,几只蠓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渐渐迷糊起来,一忽儿好似又回到了流枫川,一忽儿又觉得其实还是在宣阳坊里,一忽儿又想到他中了进士后的风光无限,一忽儿又似乎看见那侯静山正追过来……终于还是睡着了,嘴里犹自咬着一根草茎。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听到姬蕙在唤他,“杨郎——,杨郎——”   
他兀地醒了,看见一轮大大黄黄的月亮悬在自己头顶上,倒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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