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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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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乡子郴告辞后并没有马上去休息,而是一个人在清平关县衙后院廊上踱步。小小一个县衙的后院当然大不到哪里去,一个转身就看到明霜向她走过来。子郴脸色一沉,转身就走恰似没看到此人,却听身后脚步声急,那人片刻间已经赶上,与她擦身而过时子郴清清楚楚听到他冷笑了一声道:“将军,久违了。”

    子郴没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话,怔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字——贱人!

    明霜不怒反笑,跟在她身边不轻不重道:“不错,我是贱人。只可惜南乡家要年年月月向我这个贱人上香,要在祖坟里给我留地,你那些端庄高雅的夫婿进门时还要向我这个贱人的灵位磕头——”

    “啪”一声,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

    南乡子郴看着青年俊秀脸庞上缓缓显出来的几道红印一时也怔住了,刚才她气急败坏一时失去控制,如今也后悔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啊——此时又听到远处隐约有人声,她哼了一声快步离开。明霜没有再跟上去,捂着脸冷笑一下。

    “贱人——”

    玩味这两个字,明霜掩上门,一个人在房内无可抑制的狂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第二个云门慕,最后却落得“贱人”这两个字。

    桐城。明霜的名字至今仍在故乡高大威武的汉白玉牌坊上熠熠生辉,而他却在异国他乡在一个贵族女子怀中献媚求生。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绿树红花,还有他长大成人的庭院深深,洒下无数欢笑的秋千、与兄弟们嬉笑打闹的长廊,还有还有子郴舞剑的杏花林。

    对,还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马的子郴,他父亲知交好友定南大将军的嫡女南乡。子郴,自幼熟读兵书、勤练武艺,最受他母亲赞赏的子郴。据说他小的时候是和子郴打闹在一起的,这些他都记得不清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岁,他在绣楼上由父亲带着学刺绣,累了的时候从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场上母亲带着子弟们操练,其中最英武的一个就是子郴。还有那一天,两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树下折一支:“明霜,日后我要娶你为夫。”

    直到如今他还常常想起这一幕,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无量;相比几个同族兄弟都被嫁给从没见过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还被许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官员作续弦,他觉得自己幸福的让人羡慕。

    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明霜,他是西珉建威将军之子桐城。明霜。

    人生的转变从正亲王宫廷政变,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一个深居楼上的青年男子的人生居然和西珉皇族一起沉浮动荡,深宫之中九五至尊的更替居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有一天母亲过来告诉他说,已经将他改许了丞相的女儿朝。永之。他见过那个女子,毫无救药的浪荡千金,说来只能怪他贪玩好奇,跑出去看庙会,才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庙会上他狼狈不堪的摆脱那个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门提亲,那个时候南乡还是大将军之家,他家也圣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又说永之不甘心,到南乡府闹事,结果当然是被子郴好一顿修理。

    他大惊失色,哭着问母亲为什么悔婚,他说自古好男不侍二女,他既许了子郴,生是南乡家的人,死是南乡家的鬼。母亲也跟着落了泪,抱着他说明霜啊,你不明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南乡将军因为忠诚于先皇而下狱,子郴被全国悬赏通缉;而我们家也是深受先皇信任的名门,如果得罪为今上立下大功的朝家,只怕从此天下再无桐城。

    母亲说“明霜,为了这个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还要努力寒起脸,教训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许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披上嫁衣,不要说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不要说那人曾调戏过他;就是那人完美无缺,他还是不愿,他从小读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从一而终”,即便是许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准机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入奔腾的江流,口中念的是子郴的名字,而当江水冰冷的淹过来时,他心中最后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亲,而是云门慕——坚贞、淑贤,他自幼当榜样的云门慕。

    后来的岁月里他常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干干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乡与他们桐城家东山再起后,皇帝册封“死去”的桐城明霜为“贞烈郡表”时,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够毫无愧疚的享用这个荣耀的称号,让后代的诗人称他为本朝“云门慕”。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三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水冲到了浅滩上,也不知道漂了多远。那一刻他反而没了死意,不但如此,他更觉得既然上天不让他死,一定有所深意,也许是要他留着性命来挽救子郴,也许三生石上早有了他和子郴的名字。

    那一日全身湿淋淋的站在水边,他——桐城明霜下定决心要将这满腹才学尽皆倾洒,换来他与子郴的地久天长。

    他卖掉身上华丽的首饰,换上女装,投入了太子的义军。

    然后,又是梦一样的日子,不过是美丽的梦,他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多少名将在他身边低头。他不是武将,不能上阵不能杀敌,可他纤手一指,笔墨一落,千军万马都可化作乌有。

    终于子郴来到了他身边,逃脱满天下的追捕,一身狼狈,带着双亲下狱、胞妹被杀的痛苦,带着未婚夫被“逼死”的恨来投靠太子。她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不是很漂亮,但是温柔纯朴、一往情深。

    子郴说这是四处躲避通缉的日子里帮过她的人,深深喜欢着她,天南海北跟随。然而子郴没有娶他,她包含深情地说要为她的明霜怀念三年。

    那个时候的他——不再是桐城明霜,而是太子身边的亲信重臣南明城,亲手提拔了最心爱的人,用生命作保,给她兵马,让她建功立业。

    他并不妒嫉那个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愿意和那个男子共侍子郴,就像当年嫁给莲锋的西珉公主没有妒嫉云门慕一样。

    子郴崇拜他,忠诚他,那些转战南北的日子里,他们生死同心、相濡以沫。太子登基的那天,他成了少司马,而她是他最重要的部将。

    他耐心的等着,等待机会让子郴更上层楼,他告诉自己,当子郴成为少司马的那天就是“南明城”回乡隐居的日子,也是重生的桐城明霜与南乡子郴白首同心的日子。

    然而,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太喜欢子郴才露了痕迹。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天子,一手拿着朱砂笔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会宠爱你、原谅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违抗朕,就等着欺君之罪的发落吧”。

    他用尽了所知的谋略换来三天宽限,然后,换上男装,在深夜里敲开平东将军府的大门。

    夜深更籁。

    清平关在风口上,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大风不断,尤其是晚上,每每傍晚时分一阵风起,能吹得身形单薄的女子走不稳路。夜中但听风过树梢,顶上的瓦片响声不断,独卧这关防重镇的女子更添今宵红颜明朝白发的凄凉。

    这一日依旧大风阵阵,清平关衙门东西厢房前的竹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西厢房内的青年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又将整个头蒙到被子里,终究还是重重呼了口气将被子一掀翻身而起,似是被这风声吵得完全进不了梦乡。

    拥被坐了好几次,依旧没有半点睡意,但听疾风过城,林木飒飒,叫他想到度过的句子“风一更,雪一更,恬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青年苦笑起来,那是昔日诗人踏上边关之路想念故乡而作;而他今日却是返回故乡,该当是青春作伴好还乡,却偏偏这一夜心乱如麻比在边关时还不安宁。

    是因为那个人就在长廊的另一端吧,青年叹了口气,在边关五年光阴,昔日“京师第一美少年”的他早已在风沙之间磨老了那如珠如玉的肌肤和温润秀美的容颜。五年光阴,本以为已经足够成熟,至少可以微笑着面对她,可以在她的面前挺起胸来泰然对视,可以有足够的底气对她说“我愿与你比翼双飞”。然而,在清平关口看到她的第一眼,宛然回到了当年,回到那个人第一次含笑对他说“这是我的知交好友”,而他抬起头见到从皇宫迎凤楼高高台阶上缓缓走下,衣袂飞扬、神采俊逸的青年女子

    只是想到和她同住在一个院落中就意乱情迷到失眠的地步,青年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叹息,心想接下来的路还远着,还要和她一同上京,往后岂止是一个院落中,或许营帐紧紧相连,或许在一个屋檐下

    青年受不了坐听风声苦熬长夜,披衣起身走到门外,心想散散步兴许就能睡着了。刚刚到边关的那段日子也是用这个方法熬过无数失眠之夜。

    路上有不少侍卫,见了他微微有吃惊神色,他含笑点头。虽然没有明确目标,可走着走着不由自主过了长廊,不远处就是花厅。

    那个人居住的清平关官署花厅。

    房中早已一片黑暗,青年又对自己一瞬间的失望苦笑一下,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指望人家和你一样夜不能眠么?

    到了花厅这里侍卫明显少了许多,官署的人手本来有限,都布置在西边保护使臣了;至于丹霞官员,大概是考虑到真的有人想要对他们不利来日方长,犯不着称这个时候吧。

    站在廊上遥遥望了一会青年觉得的确有些累了,正要转身回房却看见夜空中一道异样的光从眼前闪过,伴随着一阵风声和“啪”的一声闷响。

    抬眼望去但见花厅西面窗棂上有东西反射着月光,那形状好像是匕首的模样。

    “有——”

    “刺客”这两个字还没有叫出口,嘴一下子被人捂住,随后一条手臂紧紧箍在腰上,将他往后一拉。

    身后传来软绵的触觉,是女子的身体,仿佛印证他的推测,鼻中也飘来一点香味。那人在他耳边道:“别出声,惊了侍卫就惊了西珉使臣。”

    声音柔缓好听。

    他全身放松,感觉到对方没有威胁他生命的意思,于是垂下手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说法。果然箍在腰上的力道松了几分,捂着嘴的手却还是紧紧地,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们没有恶意,不过是寄柬留刀。我放开你,你不要吵闹。”

    他又点点头,随即整个人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出去两三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转头已经不见人影。青年见那把刀还在窗棂上,犹豫一下往那边走去,才走了几步就见花厅的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日照。

    一出来就和他目光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就那么一怔间,日照回过身对着里面道:“女官,洛大人求见。”

    他一声“不要——”只叫出半截。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四

    青年洛西城听到那声回话顿时脸红耳赤,但见日照身上只是随随便便披了一件长衣,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而抬头看月行早已是子时,自己身上穿的倒算周正,可越发显得古怪,好像三更半夜不睡偷偷摸摸跑到人家门前来窥视。

    日照本来是在房中被异样声响惊醒后出来看究竟,一开门看到洛西城只当声音就来自这青年,再没左右看。往里面回了一句后又转头望向来人,却在这时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扑哧”一声笑。两人脸色都是一变,日照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但听那声音又道:“粗枝大叶!”听来是女子的声音,日照脸色一沉,却见洛西城在廊上微微扬颌目光望向自己身边的窗棂,转头一看又是一惊,拔下匕首匆匆进房。洛西城见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又左右望望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心知来人必是高手,想到刚刚那句“莫要惊动了使臣”,也就放弃叫侍卫搜捕的念头。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心道还是回去睡觉正经,刚一起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洛大人留步。”

    檐角灯笼光影下这年轻宫侍的衣装已比刚才端正许多,正望着他微笑道:“女官有请洛大人。”

    水影在外间等他,中夜惊起自然谈不上怎么端正,外衫用腰带随便系了下,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发尖一直垂落地上。见他进来,微微欠身笑道:“洛大人别来无恙?”声音柔和,语调温雅。

    洛西城顿时怔在了那里。

    这一日城门边她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好不容易有一次朝他这里望过来却是对丹夕然微微点头,目光和他一交立时移开。其后,她与南乡子郴并肩前行,长裙曳地、佩环有声,当前昂首挺胸而行的样子宛然还是昔日后宫中那个皇恩如海、权势无二的女官长。他便觉得五年时光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倨傲高贵的女子,而他依旧是她眼中朝三暮四的浪荡青年。

    刚刚踏入这道门的时候他本以为听到的依旧是五年前高贵到冷漠的声音,尤其是在知道他深夜毫无理由的徘徊在自己门口时,或许还会像当年那样流露出“轻浮浪荡”的蔑视目光。

    然而,此刻她笑意盈盈,对他说“别来无恙”,宛若好友分别多年后重逢,就连眼中也是平和温暖的光芒。

    他长揖为礼,喊了一声女官,一时尽不知如何继续。

    那人嫣然一笑道:“我早已不是后宫女官长,洛大人不是外人,私下里直呼名字既可。至于认钱——我是现任丹霞司制。女官二字日照他多年来叫惯了怎么都改不了口,西城你不要跟着学。”

    “西城”这两个字落到耳中青年全身一震,抬眼望过去,却见说话人笑容温婉,看不出其中用意。还没来得及反映,那人又道:“西城定然听说了,昭彤影已经回到官场,且位居三阶。”顿了下,又笑:“看服饰,西城也在七位上了吧?哎,昔日皎原踏青赏花、云台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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