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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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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本名,不该用那些后来才使用的通俗名字。列宁原姓乌里扬诺夫,但是他在历史上所发生作用的名字,则是他的化名「列宁」。史书上、档案中但见「列宁」而不见「乌里扬诺夫」,所以历史家就该用「列宁」。爱新觉罗?溥仪,民国初年的人都叫他「宣统」,或「宣统皇帝」,但是写历史的人,则应叫他「溥仪」。曾国藩在清朝的谥法是「曾文正公」,写历史的人则应叫他本名。国民政府给予孙文的谥法为「国父」,写历史的人也不应该用谥法称谓。秉笔直书的史家如用谥法称呼,就只能写歌功颂德书,而不能写史书了(3)。
「孙中山」之名为今日世俗所通用。但是被称为「中山先生」的这位先生本人,却一辈子未尝自称为孙中山。他的名字大致有十来个,但是他在历史上活动的名字则叫「孙文」。他自己生前所习用的,以及有关于他的一切公私文件,均用「孙文」。(4)
「中山」一名的真正来源,今日已不可考;有人说他一度用过日本化名之一曰「中山樵」;也有人说那是日本人替他取的,含有贬抑中国的意味(5)。梁启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在本世纪之初,与孙氏作保皇与革命斗争时,向康有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 )作报告,亦偶用「中山」一辞,亦似有不敬之意(6)。
二次革命之后,中山或中山先生之名始渐普遍。首用「中山先生」这一称呼而含有敬意的,据说是章士钊(7)。此事犹待续考。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便是,孙氏除偶用「中山」作化名以图避人耳目之外,他向未自称中山;在他所签署的公私文件,以及他生前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公私文件,亦向无中山之名(8)。所以我们今日用中山之名来为他开个纪念会,固无不可,但是史家正式执笔为他纪事或作传,则该用他的本名「孙文」,不该用「孙中山」了。
「驱除鞑虏」的口号叫对了
孙文曾把启蒙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分为三等,曰: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不知不觉(9)。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这一段时期,在中国搞「洋务运动」的人,在思想界多少都有点先知先觉的成分。因为在近百年来中国步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西化」与「现代化」实是那个时代——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同义字。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七)那一辈洋务派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10),着重的是坚船利炮。张之洞(一八三七~一九〇九)那一辈,则主张「西学为用」。他们比魏源进了一步,因为他们要「用」的,已不止于坚船利炮了(11)。到康有为主张以西法变中法,搞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则其西化的程度,已经由「用」而及于「体」了。(12)而孙文(一八六六~一九二五)当年那一批小华侨们,则主张「驱除鞑虏,建立民国」(13)。那至少在政治上也有点「全盘西化」的意味了。
整整一个世纪快过去了。今日我们读历史的这批后知后觉,来翻翻满清末年的老帐,觉得孙文这一派所抓到的实在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当时在海外定居、留学的小华侨和留学生如孙日新(中山学名)、杨衢云等,对这个主题均已洞若观火,可是国内的知识界则尚见不及此(14)。
由民族革命从而建立「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实是人类现代文明史上的特殊现象。一部现代世界史便是一部诸民族国家之间的斗争史;它也是工业革命初期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亚当?史密斯(一七二三~一七九〇)撰写的《国富论》中所论之「国」,便是当时在英格兰小岛上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所建的英国(15)。美国革命时期的十三州,事实上也是一个民族国家,其后扩张成北美洲的一大帝国主义,才对其它民族兼容并包的(16)。
这一民族国家在十九世纪之末季,由于德意志和意大利之统一,并产生了许多民族英雄的传奇故事,民族主义竟成为当时的时代精神(17)。白种帝国主义者尚且如此,则被压迫民族就不用说了(18)。
我国的满清皇朝到十九世纪末年,实在是气数已尽,无法再继续下去;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击中要害,它会无限期地苟延残喘的。天王洪秀全的错误,便是他没有抓住这个主题,而乱搞其不急之务的「天父天兄」,终至身死国灭,为史家所笑(19)。他那时如只搞单纯的「民族革命」,恐怕曾、左、李、胡也早已望风披靡了,「中兴名臣」云乎哉!
所以从实力上说,孙中山比起洪秀全来,相差不知几千万里了,而偌大的清帝国不亡于洪、杨,却被孙文的几个口号叫垮了,何哉?主题使然也。孙中山把主题摸对了,几颗炸弹一丢,满清帝国就土崩瓦解了(20)。
我国战国时代军阀打内战,有个叫智伯的用河水来灌人家城堡,灌得对方吃不消了,智伯大喜说:想不到灌水也可亡人之国(21)!其实亡人国并不必灌水。只要主题找对了,叫它几个动听的口号就够了!打内战,口号比洪水厉害多了呢(22)!
孙文这个「驱除鞑虏」的口号是叫对了,因为它主题鲜明。在这个主题之下,把大清帝国之内一切罪恶,都派给鞑虏去承担,打击面缩小,抵抗力也减少。在一般人心目中,一旦鞑虏驱除,中华恢复,则其它一切枝节问题似乎均可迎刃而解。这一响当当的口号,在那时真是既可服人之口,又可服人之心。人心之向背,便决定了大清帝国覆灭的命运。所以武昌城内一声炮响,举国风从,「辛亥革命」就变成个历史上伟大的里程碑了(23)。
美国模式的困扰
以孙文为精神领袖的「驱除鞑虏」这个模式的「革命」,历史上是有先例的。早在一三六八年,凤阳人朱元璋就照样的驱除鞑虏、建立明朝。朱元璋的问题不大,他把鞑虏驱除了,按照传统模式,做个「开国之君」,则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同一型态的民族革命,发生在一九一一年,问题便复杂了,因为它发生了鞑虏被驱除之后的国体问题(24)。「帝制乎?共和乎?」无论帝制论者是怎样地能言善辩,二十世纪的世界潮流是不许任何人再来做皇帝了(25)。
既然时代已不允许再出个皇帝,则「建立民国」就必然成为另一时代的主题。问题是建立哪一种模式的民国呢?以孙文为理论骨干的革命党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当时的「美国模式」(26)。美国那时因搞资本主义而出了毛病;以亨利?乔治(Henry George,1839~1897)的理论为基础的一些社会改革家正在闹一个叫做「国民运动」的社会改革(27)。
亨利?乔治的思想也影响了孙文,所以孙氏在考虑采取美国模式之后,又加上了一个新的革命口号叫做「平均地权」(28)。但是那时追随中山的人,则认为这一口号是不急之需(29)。而反对中山的人,则认为它是煽动农民暴动的致乱之源(30)。总之,这一口号不是当时的主题。那个领导和推动武昌起义的革命团体共进会,乃干脆把「平均地权」这一口号改为「平均人权」(31)。
所以辛亥革命以后的民国,便是一个美国模式的民国(32)。那位一辈子崇美的胡适先生对这个「民国初年」的民主政制推崇之至;等到它终于崩溃了,胡氏还惋惜不已(33)。
不幸的是,这个生吞活剥了的「美国模式」在中国施行起来却完全走了样(34)。何以故呢?则史家论者多矣(35)。但是归根究底一句话,便是中国并不是美国。它没有英美传统中的必要条件。东施效颦,就必然走样。就以国会中,胡适先生十分信服的,从龙之士的八百罗汉来说,他们哪一个是真正民选的呢(36) ?八百罗汉之中,革命前很多都是舍身为国的革命志士。可是革命成功了,做上「京议员」的大官了,又不懂代议士在民选政府中的真正涵义,因而就难免个别的变成了贪财好色的官僚,把个国会弄得乌烟瘴气(37)。要以这样一批官僚政客的投票来制衡并组织「责任内阁」,把袁大总统选下去,这一点不特袁氏当时心有未甘,纵是当时有识之士和后世公正的史家也应为袁氏不平(38)。
笔者读史无心为「洪宪皇帝」打翻案官司;只是觉得袁的对手方也并不那么可敬可爱罢了。话说回来,民国初年那个美国模式的破产,不能单怪袁世凯要做皇帝,双方都有责任;其所以然者,实是当时中国没有实行美国模式的任何条件。天真的胡适便因为见不及此,才对当时那批政客存有奢望。
袁、孙对寡头政治之尝试与构想
胡适是位学者,写文章看政事,难免天真,故有惋惜。谁知文章不与政事同,那时卷在政治漩涡里的当权派袁世凯和孙文可不是这么想法。他二人都深深体验出,解决中国问题之道,舍弃枪杆出政权,武力解决,打出个「寡头政治」的中央集权的政体来,别无他途可循。所谓议会政治在当时中国是不可能实行的(39)。
在这方面有所构想,老实说,孙文较之袁世凯抢先一步。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中山再度逃亡日本。是年九月二十七日,孙氏乃用强制办法,把那个原为三权相制的国民党,改组成一个由他个人来独裁专制的「中华革命党」(40)。这是一个革命政党在性质上的转变——事实上也可以说是国民党成立以后的「第一次清党」(一九二七年的「清党」实在是第二次)。被清除出党的(或不愿加入的)都是一些誉满中国的同盟会、国民党时期的革命元勋,如黄兴、胡汉民、汪精卫、于右任、李烈钧、柏文蔚等人(41)。自此以后的「国民党」(一九二〇年后改称「中国国民党」)就变成了一个由领袖个人独裁专制的革命政党了。虽然它的政策上明文规定着,在革命成功取得政权之后,老百姓们在它的训政之下受训,受训及格,被认为可以行使「政权」了,它便会主动地还政于民,实行宪政(42)。
其实正如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所说的,一个人如使用没有节制的权力,这权力是没有不被滥用的(43)。所以纵是民主睿智的现代哲人孙中山亦在所不免。辛亥以前孙氏只是一个以「同盟」精神和形式组成的革命政党的「总理」,他是不能滥用其权的。一九〇七年三月中山在日被逐出境,他只因私下收了日本政府赠送的区区五千元,已被党内同志攻击得体无完肤,同盟会几乎为之瓦解(44)。等到一九一三年之后,国民党被改组,一些有民主自由思想的元勋被清除出党,中山变成「中华革命党」党魁之后,情形便不一样了(45)。中山为着「党」的前途,甚或个人的权力,他的政治行为就逐渐脱轨。
举一、两件孙文独断独行的小例子,便可见其余:
一九一四年欧战爆发以后,日本人利用欧洲列强无暇东顾的真空状态,向中国提出了有名的「二十一条」要求(46)。袁世凯当时是国家最高的主政者,他既不能接受,又不敢贸然拒绝,只有一面拖延谈判时间,一面由当时身任大总统府和国务院双重秘书身分的顾维钧,暗中泄密,以引起国际间的注意和奥援,甚或干涉(47)。
在此国族危急存亡之秋,全国民心沸腾,甚至远在重洋之外的留美学生也闹起爱国情绪,集会喧嚣,主张对日作战,使那火气不大的胡适曾为之写了英文信,劝大家安心向学(48)。这时因反袁而被迫流亡海外的激烈而有操守的国民党领袖们,如黄兴等,大都为顾全大局,主张暂停反袁活动,并为袁世凯撑腰,以便全民族一致对外,好向日本侵略者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一面在国际间争取援助——这些都表现出爱国政治领袖们伟大的襟怀与器度(49)。谁知在这种情况下,曾做过革命党最高领导人和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的孙文,竟不顾民族利益,与日本侵略主义者暗中往还,甘心以袁世凯亦不愿接受之「二十一条」要求主动出让予日本,以换取日本对其个人及其政党之援助。
事缘一九一四年欧战爆发,日方老政客大隈重信出面组参战内阁;大隈与日本政客犬养毅为故交,而犬养毅又为中山旧友。中山乃因犬养之介与大隈接触,并于是年五月十一日有密函致大隈,恭维大隈为非常之人,可成非常之事,劝其助己倒袁。一旦倒袁成功,孙氏返华当政,当让予日人前所未有之上述政治、军事与经济上之特权(50)。
此时孙氏在野,国民党人四散,中山所许虽重,究系空头支票,显未受大隈之重视。然说者有以孙文主动提出中国主权之出让,实为翌年大隈内阁对袁提「二十一条」要求之张本。孙氏之密函既未受大隈之重视,中山乃于翌年(一九一五)三月十四日,当「二十一条」正在提出之时,再度密函大隈内阁之外务部政务局长小池张造,重申前函之建议,并加重出让中国权益之具体内容。孙之所允者,较之「二十一条」之内容,实有过之而无不及(51)。
以上所述中山与日本侵略集团之暗中往还,为今日日本政府旧档案中所查出者,至于已失之文件,或不见诸文字之交往,恐犹不止此也。孙文在中国近代史上,可说是最受各政党、各社会阶层,及当今史家所敬仰之政治领袖,其政治秘行若此者,其原因盖有三端:
1、孙、袁二氏俱对议会政治绝望,认为非个人独裁不能起民于水火;
2、政治独裁,二人均有「非余不可」之心,为国为民而不择手段。「小德出入可也」;
3、袁之在全国,孙之在一党,已形成「拥有无限制权力」之领袖。权力无限而滥用之者。袁、孙二氏殊途同归而已(52)。
「护国」与「护法」运动的史实与是非
「二十一条」交涉结束之后,袁氏突背叛民国搞起「帝制」来,因此惹起全国各界的反帝「护国」热潮。在此护国运动中,中山再次与以田中义一为骨干的日本军部秘密往还,透过居间的日商九原房之助,先后收受日本接济达一百四十余万元(折合当时美金约七十万元)(53)。反对袁氏窃国称帝本是义正辞严的盛举,然接受日本扩张主义的核心——日本军部别有用心的暗中接济,那就难免是不择手段了。
在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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