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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的灰烬-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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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么?妈妈问。 
  你吃早饭前的口水,趁他还没睡醒,走到他跟前,把口水抹在他的眼睛上,母亲没吃饭时的口水最管用了。 
  可我总是比母亲先醒,在她起身前,我老早就用力睁开眼睛了。我能听见她朝我走来,站在我跟前,准备抹口水,但我睁开了眼睛。上帝啊,她说,你的眼睛睁开了。 
  我想它们在好转。 
  不错,她又回到床上去了。 
  眼睛还是没有痊愈,她带我去了专门给穷人看病开药的“大药房”,这是申请公共援助的地方,当某家的父亲死了或失踪了,没有失业救济金,没有工资的时候,可以上这里来。 
  医生办公室门口的墙边有不少长凳,上面总是坐满了人,谈论着他们的疾病。老人和妇女坐在那里呻吟,婴儿在尖叫,母亲们不停哄着:嘘,宝贝,嘘。“大药房”的中央有个高高的台子,四周围着齐胸高的柜台。要是你有事,就站在那个台子前排队,等着见考非或凯恩先生。排队的妇女和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门前排队的妇女一样,她们围着披肩,对考非或凯恩先生很尊敬,要是不这样,她们就可能被撵回去,等下个星期再来,哪怕你正急需公共援助或是就医证明。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很爱跟这些妇女们逗乐,他们将决定你是否山穷水尽,到了需要公共援助的地步,或是否病重得该看医生了。你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们你哪儿不舒服,他们常常对此好一阵大笑。他们会问:你想要什么呢,奥西亚太太?就医证明,是吗?你有什么问题?奥西亚太太,觉得疼,是吗?着了凉吧,也许。也可能是卷心菜吃得太多了,啊,卷心菜完全可以导致这样的症状。他们大笑起来,奥西亚太太也笑了,所有的妇女都跟着笑了,说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真是很有意思的男人,跟当时的搞笑名家有一拼。 
  考非先生问:那么,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安琪拉。迈考特,先生。 
  你怎么啦? 
  是我的儿子,先生,他的眼睛不好。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是这样,女人,这两只眼睛完全是穷凶极恶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冉冉升起的太阳,日本人可以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国旗上啦,哈哈哈。他的脸上是不是洒过什么酸性的液体? 
  有些感染了,先生,他去年得了伤寒,然后就得了这个。 
  好吧,好吧,我们不要听人生履历,这是你的就医证明,找特洛伊医生去吧。 
  两条长凳上都坐满了找特洛伊医生看病的人,妈妈坐在一位妇女的旁边,她的鼻子上长了一个迟迟不见好的大包。我什么东西都试过了,太太,在主这个慈爱世界里,每一样能知道的药方我都试过了。我八十三岁了,想健健康康地到坟墓里去,想带着一个健康的鼻子去见救世主,这算过分的要求吗?你是怎么啦,太太? 
  是我儿子,眼睛有问题。 
  啊,上帝保佑我们,救救我们,看看他那两只眼睛。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肿得最厉害的眼睛,我从没见过红成这样的眼睛。 
  是感染的,太太。 
  当然有法子治,你需要胎头羊膜。 
  那是什么东西? 
  婴儿出生的时候,头上带着这东西,有点像头巾,不好找,但很神奇。弄个胎头羊膜来,在有“三”这个数字的日子,把它放到他头上,让他憋三分钟的呼吸,不行你就捂住他的脸,再给他从头到脚洒三次圣水,到了黎明,他的两只眼睛就该放光了。 
  可我上哪儿去弄胎头羊膜呢? 
  接生婆那里不是都有胎头羊膜嘛,没有胎头羊膜还算什么接生婆?它能治各种疾病,还能预防很多病呢。 
  妈妈说,她要去跟欧哈罗兰护士说说,看看她是不是有多余的胎头羊膜。 
  特洛伊医生看了看我的眼睛,说:立即让这个孩子住院,把他送到“城市之家”的眼科病房,这是让他住院的就医证明。 
  他得的是什么病,医生? 
  这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结膜炎,还有别的说不准的问题,他需要眼科大夫。 
  他要住多长时间的院,医生? 
  这只有上帝知道了,你本该几星期前就送他来的。 
  病房里有二十张床,住着头上缠着绷带、眼睛上戴着黑眼罩或厚厚的眼镜的男人和男孩。有些人用棍子敲着床,走来走去。一个男人一直在喊他再也看不见了,他还太年轻,他的孩子出生还没多久,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耶稣基督啊,哦,耶稣基督。修女们听见他说呼唤主的名字是没用的,都很生气。住口,莫瑞斯,不要再亵渎我主了。你还有健康的身体,你还活着,我们都有自己的问题,就把它当做献祭吧,想想我主在十字架上的痛苦吧,想想荆棘冠、他可怜手脚上的钉子和身体上的伤口带给他的痛苦吧。莫瑞斯说:啊,耶稣,看看我,可怜可怜我吧。波娜黛特护士警告他,要是他不管管自己的言语,就把他转移到一个没有人的病房去。他说:上帝呀,那岂不是跟耶稣基督一样痛苦吗?她才满意。 
  早晨,我必须下楼去滴眼药水,护士说:坐到那把高椅子上,这才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医生拿着一个装有褐色东西的瓶子,让我把头往后靠,这就对了,现在睁开吧,睁开你的眼睛。他把那种褐色东西倒进我的右眼,顿时,似乎有一股火焰穿过了我的头骨。护士说:睁开另一只眼睛,来吧,做个好孩子。说着,她强行弄开我的眼皮,让医生在我的另一半头骨里继续放火。她擦干我的脸颊,告诉我快到楼上去,可我几乎睁不开眼,真想一头扎进冰激凌里去。医生说:快跑,像个男子汉,像个好战士。 
  楼梯上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褐色,其他的病人正坐在床边吃托盘里的午饭,我的饭也搁在那儿,但我一点也不想吃,我的头骨里正在咆哮。我呆坐在床沿上,对面的一个男孩问:喂,你不想吃饭吗?那我来吃吧。说着,他走了过来。 
  我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可一位护士说:不要,不要,大中午的不要在床上躺着,你的病情不严重。 
  我只好闭着眼睛坐着,所有的东西都在昏昏暗暗地变幻着,我确信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我主在上,那是患了伤寒病的那个小家伙吗?小弗兰基,“月亮有如鬼船,在云海里不停地颠簸”,那是你吗?弗兰基,我不是被提拔离开了发烧医院?感谢上帝,那里什么病菌都有,不知道会把什么细菌通过衣服带到老婆身上。你这是怎么啦,弗兰基?两个眼睛全变成了褐色。 
  感染了,西穆斯。 
  是吗?结婚前会好的,弗兰基。眼睛需要锻炼,眨眼睛对恢复视力最管用了。我有个患眼病的叔叔,是眨眼睛救了他。他每天静坐一个小时眨眼睛,一直坚持到最后,结果眼神特别棒,他就是这样。 
  我想再多问一些眨眼睛和眼神特别棒的事情,可他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还记得那首诗吗,弗兰基?派翠西亚那首动人的诗? 
  他站在病床间的过道上,拿着他的拖把和水桶,背起那首拦路大盗的诗歌。所有的病人停止了呻吟,修女和护士们也都站在那里听着。西穆斯不停地往下背,一直到背完为止。每个人都疯狂地鼓掌,为他喝彩。他对在场的人说,他喜欢这首诗,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要把这首诗永远保留在脑子里。他说要不是得了伤寒的弗兰基。迈考特,和因白喉死去的不幸的派翠西亚。麦迪根———愿上帝赐她长眠,他就不知道这首诗。自此,我就在“城市之家”的眼科病房出了名,这都是由于西穆斯。 
  妈妈不能每天都来看我,路途太远,她并不是常有钱坐公车,而且她又有鸡眼,走路很困难。她认为我的眼睛看起来好些了,虽然她也说不清那看着闻着都像碘酒的褐色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碘酒之类的东西,当然会烧得人痛,不过,人们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可以领着我在这个地方散散步。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蒂莫尼先生正靠墙站着,那儿的老人们都仰头望着天空。我想跟他讲话,但我必须征求妈妈的意见,因为在医院里,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蒂莫尼先生。 
  谁?谁来了? 
  弗兰克。迈考特,先生。 
  弗兰西斯,啊,弗兰西斯。 
  妈妈说:我是他的母亲,蒂莫尼先生。 
  噢,那么,上帝保佑恁们两个。我没有亲朋好友,也失去了我的狗马库什拉。你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弗兰西斯? 
  我的眼睛感染了。 
  噢,耶稣,弗兰西斯,可别是眼睛,可别是眼睛。圣母啊,你还太年轻。 
  蒂莫尼先生,你想让我读书给你听吗? 
  用你那两只眼,弗兰西斯?啊,不,孩子,保护好你的眼睛吧,我早不用读书了,我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脑子里了。我年轻时够聪明,把东西都放进脑子里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一座图书馆呢。英国人枪杀了我的妻子,爱尔兰人放倒了我那可怜无辜的马库什拉,这世界难道不是个玩笑吗? 
  妈妈说:这个世界真可怕,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 
  的确,太太,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是个可怕的世界,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再见啦,弗兰西斯,好好休息你的眼睛,然后再去读书,直到它们从你脑袋上掉下来为止。我们曾与老乔纳森。斯威夫特度过了一段美妙无比的时光,不是吗,弗兰西斯? 
  是的,蒂莫尼先生。 
  妈妈把我领回眼科病房,对我说:不要为蒂莫尼先生哭鼻子,他又不是你父亲。再说,这会对你的眼睛有害的。 
  西穆斯每星期来三次眼科病房,每次都用脑子带来一首新诗。他说:你不喜欢那首关于猫头鹰和猫咪的诗,曾让派翠西亚很难过,弗兰基。 
  我很抱歉,西穆斯。 
  我把它记在脑子里了,弗兰基,要是你不再说它愚蠢,我可以背给你听。 
  我不会啦,西穆斯。 
  他背起那首诗,病房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它。他们想记住它,他又背了三遍,整个病房里的人都跟着背了起来: 
  猫头鹰和猫咪航海在一起, 
  乘着一条船儿美丽又翠绿。 
  它们带上蜂蜜和好多的钱, 
  全是扎成一沓的五英镑纸币。 
  猫头鹰仰望着天上的星, 
  唱着歌儿将小吉他弹起: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他们跟着西穆斯一起往下背,背完了,他们都鼓掌喝彩。西穆斯笑了,很是得意。他提着拖把和水桶走了,你可以听见病房里的人白天黑夜都在念叨: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后来,西穆斯来时,手里没有拿拖把和水桶。我担心他因为诗歌的事被解雇了,可他笑了,告诉我,他要去英国的一家工厂工作了,他想换个差事,体面地挣钱。工作两个月后,再把他的老婆带去。也许上帝会高兴地送给他们几个孩子,因为他总得让脑子里那些诗发挥作用啊,要纪念因白喉死去的派翠西亚,有什么能比背诗给小家伙们听更好呢? 
  再见,弗兰西斯,要是我会写字,我就给你写信了。不过,等我老婆过来后,我会让她写的。我也许还能学会念书写字,这样的话,将来孩子就不会有一个傻父亲了。 
  我想哭,但在眼科病房你不能哭,你的眼睛里有那种褐色的东西,护士该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像个男子汉嘛。修女们会接着说:就把它当做献祭吧,想想十字架上的我主,想想荆棘冠、身体上的刀伤、被钉子扯成碎片的手脚带给我主的痛苦吧。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了,尽管眼睛还有一点感染。但只要我能用肥皂和干净的毛巾保持眼睛卫生,并多吃牛肉和鸡蛋这类营养食物强健身体,不久便会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了,哈哈哈。 
  对面的唐尼斯先生从英国赶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他对唐尼斯太太讲了我父亲的事。她把这事对布瑞迪。汉农讲了,布瑞迪又对我母亲讲了。唐尼斯先生说马拉奇。迈考特纯粹是个酒疯子,他把薪水全部挥霍在考文垂的酒吧里。他还高唱爱尔兰爱国歌曲,英国人倒不太介意,他们已经习惯了爱尔兰人痛诉那几百年苦难的方式。不过,他们无法容忍有人在酒吧里站起来辱骂英国国王、王后和他们那两个可爱的女儿,还骂老太后。辱骂太后是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那个可怜的老太太招谁惹谁了?马拉奇一次又一次喝光自己的房租,被房东轰了出去,只能在公园里露宿。他不断地丢丑,他就是这样。唐尼斯先生很高兴迈考特不是利默里克人,不会让这座古城蒙羞。考文垂的地方长官快要失去耐心了,要是马拉奇。迈考特不停止那些该死的废话,他将被永远赶出英国。 
  妈妈对布瑞迪说,听到这些从英国传来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凯瑟琳。奥康纳不肯再赊东西了,要是向自己的妈妈借一先令,她只能得到一顿训斥。而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停止申请救济,因为她的丈夫在英国嘛。她为我们那破旧的脏衬衫、抹布似的裤子、裂开的鞋子和露脚趾的袜子感到羞耻。她彻夜难眠,心想最最慈悲的办法莫过于先把四个孩子送进孤儿院,她好一个人去英国,找个工作,一年后把我们接过去过好日子。也可能会碰上炸弹,但她情愿随时可能被炸死,也不愿忍受四处求人的羞辱。 
  不,不管怎样,一想到要把我们送进孤儿院,她就无法忍受。要是能有美国那样的儿童城,也许还可以,那里有像斯本塞。特蕾西这样的好牧师。而你绝不能相信格林那里的基督兄弟会,他们靠打孩子锻炼身体,存心饿死孩子们。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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