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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GL)-第2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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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在高轩阔朗的礼堂内举行,就读幼学和中学的小娘子们分别穿着白色和粉色的深衣曲裾礼服,整齐坐于台下,姿容端庄,神色中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礼堂后面设了三座嘉宾席,应邀观礼的嘉宾既有学子父母,也有京中名士和鸿儒,按东西各分男女宾席就座,两席之间是一幅黄幔帷帐,当前宫中位份最高的吴淑妃姿态慵懒地坐在帷帐内的黄袝鸾座上,眉眼生得妩媚风流,长眉斜飞却又有两分英气,明媚的眸子盯着最前方正和李清照侧耳相谈的卫希颜,眸底几分兴味,又有几分隐晦的不明。

巳正时分,卫希颜上台致辞。

礼堂一静。

当年卫希颜和尹焞在凤凰书院落成暨开山典礼上的致辞讲演已成为流传的经典,而今大宋首家女子书院的开山典礼上,卫希颜和李清照将会有怎样精彩的致辞?礼堂内无论学子、嘉宾还是前排就座的夫子们,人人都很期待。

卫希颜开口却是一句调侃:“此人被尊称‘卫山长’,实际是‘伪山长’。”

一片笑声。

她一本正色道:“此人上台的任务是抛砖,还请诸位且付出些许耐心,真玉会被砸出来的。”

“哈哈哈!”台下笑声更响,目光纷纷看向笑得前仰后合却丝毫不损风姿仪态的山长李易安。

吴淑妃有些吃惊,眼眸盯着台上的卫希颜,光芒闪烁:官家说她目下无尘,眼中无君,威傲自重,这会看来却是自谦又风趣,是场面上的做态,还是因对方是李易安而不同?真是有趣了。

她眼底兴味更浓。

“女子存世,由来艰难。”卫希颜一句话将气氛又打得沉肃下去。“造成艰难的原因,既有世间重男轻女的风俗之故,亦有女子自轻自贱之故。”

她目光扫视台下,声音清冽,“天地育人,无分尊卑。天道之下,以万物为刍狗。而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此为物竞天择的自然之道。

“而孰为强者?可是体悍者为强?然庞涓败于残废的孙膑;可是位高者为强?然布衣之怒,可推翻帝王;可是磐石为强?然水至柔却可穿石。

“而孰为弱者?女子是弱者?”

她清冷的唇边泛起抹嘲讽,伸手拿起讲台上的镇石,五指微微用力,这方水磨溜光的青石镇便化为粉灰簌簌而落。

礼堂静得能听针。

“女子可以纤柔,却不可失了骨气;可以委屈求全,却不可丢了尊严;可以倾心倾情,却不可失了自我;可以依托他人,却不可失了自信……这世间,没有谁是天生的强者,亦无弱者恒弱的道理,然唯自轻者人恒轻之!

“世间女子因囿于内院闺阁,而致识见短浅,眼界狭窄,遂不知天地之阔,将身心皆限于后院方寸之地,而失了自强之心,甚至全然依附于人而无了自我,便如藤蔓附之于树,然而树倒藤蔓焉得存?或者这大树可是能永远靠得住的?所谓靠树树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跑,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台下一百女学子仰首听得认真,年岁小的似懂非懂,年岁大的若有所思,听明白了的眸子晶光闪亮,然而对感慨最深刻的却是后面嘉宾席的官眷贵妇,眼眸里都流过黯色,舌尖苦涩唯有自知。

男宾席的气氛有些诡异,尹焞、邵伯温几人捋须微微点头,沈晦的女儿也在学子中,哈哈笑出声,道:“靠树树倒,靠人人跑,这话说得妙呀!”其他人却没觉着妙,心里一阵古怪,越想越不对味,便有人皱眉驳了句:“这妇以夫为天,不靠丈夫靠谁?”左右数人都纷纷点头,道:“女子当贞静柔顺,恁般要强岂是家宅之福?”

沈晦翻了下眼皮,带着两分不屑,“若有不肖之夫败家毁业,妻儿都喝风不成?”旁边人还待相争,葛胜仲呵呵笑着打圆场,“司马温公言首,妇者,家之所由盛衰也。卫国师教喻女子自尊自强,亦不失为贤妇之道嘛。”

黄幔帐内的吴淑妃明眸波光流彩,凝视台上那人,饱满的红唇轻启低笑,“靠树,树倒……”

卫希颜的语声清峭透着力道,“女子立身于世,比之男子更难,惟此更当坚韧,自尊为骨,自强为志,自信为心,自立为靠,自爱为重。便以这五自,为朱雀书院之宗义,祈愿汝等学子,学业有成,明事理,锻心性,将未来的幸福掌在自己手中。”

“好!”李清照笑着当先击掌。

台下的小娘子们仍在愣怔中,犹未醒过神来,卫希颜已笑着欠了□,伸手朝前做了个礼请姿势,“某之砖已抛,可引山长之玉乎?”

“希颜的发言若为砖,亦是黄金砖。”李清照笑意从唇边漾起,步态闲适从容地走上台去,白如雪的深衣衬出眉间的意气高洁,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几乎是在瞬间就聚拢了台下几百人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卡文了 》0《

☆、为赋女子

“卫山长太过自谦了,”李清照微微一笑,道,“用语虽嫌直白俚俗,然立意高远,发人深省,那‘五自’之说,更是诣理切情,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当得起书院立学之宏旨。清照以为,当镌刻铭石立之,以教尔辈学子日省莫忘。”

卫希颜神色一僵,这表情显然取悦了李清照,眼底笑意盎然。

师师低媚一笑,嫣唇凑到卫希颜耳边,调笑她:“用语俚俗,镌刻铭记。”

卫希颜斜眉瞪眼:断章取义。

师师得意的回眸:就是这意思。

两人正目光相杀间,便听李清照道:“卫山长既立宏旨,清照愿附骥其后,即席做赋一篇,以为添花之彩。”

台下嗡声顿起,嘉宾席上更是有人脱口道好,众人皆现期待之色。

李清照诗词出名,但文赋也同样出色,少时一篇《金明池赋》让她父亲李格非掷笔叹说“此后不赋金明池”,她的文赋风格类于苏轼,其文如行云流水,读之琅琅上口,但平时为赋甚少,坊间流传的也不过七八篇而已,和她的诗词相比便成罕篇,因此座中尚文者此刻无不引颈相待,而台下的《西湖时报》采撰更是兴奋得握笔蘸墨,只待闻声挥毫。

李清照明亮又深邃不见底的目光徐徐扫过礼堂,台下低低的嗡声立止,她的声音如日月清朗,又有抑扬顿挫的力道:

“上古有神,盘古辟混沌,始有天地,分乾坤;继焉,女娲造人,始有男女,分阴阳。……”

卫希颜无声而笑,清眸骤然迸发出光彩,就连只能看见她侧脸的师师都察觉了,然而只是一瞬,就已回复了自然,只是微微勾起的唇角,显示了她心底的愉悦。

李清照起赋的这句无疑是在呼应她先前说的“天地育人,无分尊卑”,只是相较她用语的直白,易安的表达更具有时下的文人风采,含蓄内敛,且蕴意隐晦。

世人以“乾为男,女为坤”,乾在上,坤在下,是以男为尊女为卑,但天地分乾坤在前,而有男女在后,怎的就是“乾表男,坤表女”呢?

妙的是,以“上古有神”为开篇之首,借创世神话来喻事:乾坤是神开的,男女也是神造的,然则“男尊女卑”可是神判?

最早以成文的方式确立“男尊女卑”思想的是《周礼》,显然,做出《周礼》的周公虽然被后世推崇为先贤圣人,但他不是神,圣人也只是人而已。

卫希颜看向台上的目光赞叹又欢喜。

李清照跟着却是道易义,赋曰:“伏羲悟道为易,始知天地之气,阴阳聚五行。盍观天地间,火为阳之根,水为阴之根。而日月二曜,照临于天地间者。是以日为火之精,月为水之精。阴阳水火,朝朝禀行,夜夜复命,周流而不息,相偶而不离。故阴阳互为其根也,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从阳而引阴,从阴而引阳,此为天地生灵之道也。”

卫希颜暗中佩服,以阴阳互为根,说明依存之理,各赖之为生,道出“阴”的地位,她心想下文必是说男女了。

果然,李清照的文赋一环扣一环,继之道:“男子曜日火为阳,抱阳而负阴,刚健余焉韧不足。女子濯月水为阴,抱阴而负阳,柔秀余焉气不足。故男女形于外之别,盖夫阴阳各盛也。”

这意思就是说,男女形于外的强弱是因阴阳气血之分,男子阳盛于阴,则体健力强,而女子阴盛于阳,则纤柔力弱,此为天地育人的体气之别,无关乎尊卑。

其间真意蕴于隐晦,台下的女学子多半听得懵懂,尤其年岁小的更是一脸迷糊,不能洞明其意,只有少数心性灵敏又聪明的,隐约琢磨到山长赋中之意,眼眸中皆是光彩闪烁,心潮随着清宕之声的抑扬有节而起伏不定。

便听道:“夫天地造化者,钟阴柔灵秀,皓质芳泽,冰濯玉润,梅韵兰香,松风竹沐,融女子之美也。噫兮,美之容,似花似月,可悦己也,悦亲也,悦情也。然女子之容美,不徒恃色而恣,色衰则爱弛矣。……”

师师抚掌叹笑,“易安这‘悦己’说得好,世人道‘女为悦己者容’,岂不知女为已悦而容?”

卫希颜扬唇,“正是这个理儿。”目光一扫左右,低笑道,“咱们院里的夫子都是美人呀。”还都是美貌智慧兼有的美人,有前途。

她脸上笑吟吟的,师师凑近她,“你想勾引谁?”

“……”卫希颜很想把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种满了桃花。

李清照清宕抑扬的声音如在耳边:“美之柔兮,兰芷娴淑散芳馨,蒲草柔丝蕴意坚。美之质兮,清者自清源本心,沧海桑田风日下,自笑世间谤毁尽。美之德兮,孝慈善义,和顺为家,抱柔而内刚也。美之慧兮,通才卓识,善体大义……”

卫希颜不由听得出神,心里某个模糊的想法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读过名可秀批注的几本女子训诫之书,有班昭著的《女诫》、长孙皇后所著的《女则》,以及唐德宗时的宫中女官宋若莘、宋若昭姊妹所著的《女论语》,名可秀对《女诫》《女论语》批驳甚多,而对长孙皇后的《女则》赞赏居多,盖因这部长孙皇后的“读书笔记”是摘录汇集历代著名女子的言行,并点评其得失,作为皇后辅佐皇帝处政、治理宫室的鉴则,名可秀评道“可谓女子之《资治通鉴》”。

这评价很高,然而今世之女子却甚少有读,只因士家教女多教以《女诫》《女论语》,而《女则》中唐时就已绝刻,名家藏书楼里珍藏的那部是唐中宗时的刻本,而坊间流传下来的也随着时日的推移而愈渐零落,是以今世人多闻《女则》其名,却少有人阅之。

“这是上位者怕了……”名可秀道,“大唐经历了则天武帝、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先后把政,当皇帝的便怕了——女人还是不要有政治见解为好。于是,一方面是史官们青笔赞颂长孙皇后的贤明和她手书《女则》的智慧,另一方面却是这部书的渐渐禁绝。”

名可秀又说起宋若莘和宋若昭,道:“宋氏姊妹极具才华,著《女论语》原是迎合唐德宗的圣意,而其本心未必以为然,观其二人终身未嫁,或许眼目高,更可能是意气孤高,不甘嫁后唯以夫为尊……”说着叹息一声,“世间有才华的女子多有抱负,然世道不容,或沉寂或屈服或默然为抗,每每想起便令人痛憾惜之!”

卫希颜这厢听着,这厢想着,台上文赋已近尾声。

直到终了,台下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清宕悠扬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余韵未绝。

卫希颜噫叹一声,双手抬起清脆交击,“好!”

众人这才醒地神来,击节赞叹之声频起。

师师眼波盈盈地看向她,吃吃笑道:“希颜,这人比人羞煞人呀,你之于易安,就好比下里巴人之于阳春白雪。”

左右几位女夫子都听得分明,抿唇忍笑不禁。

卫希颜却也不恼,“是极,是极,易安之赋为阳春白雪,”她笑得眉扬目眩,“必要光芒万丈!”

师师睨她,“看你这模样,必是又动了鬼心思。”

卫希颜笑而不语,心中自有盘算:班昭可写《女诫》,宋若莘可书《女论语》,易安为何不能写女书?

若论见解深彻,名可秀自当首选,但她的身份却是特异;而希汶、师师、栖云、晏青华等虽负才学,声望却是不足。唯有李易安,身份合适,声望也高,当是著女子圣书的最佳人选。

卫希颜目光灼灼,看向悠步下台的李清照,那眼神热的仿佛烫人。

师师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耳语低笑,“爱上易安了?嗯,虽然年纪差远了点,但你不是说过,‘性别不是问题,年龄不是问题’。”

卫希颜嘴角抽搐了下,强烈忍住敲开她头的冲动,回眸正色道:“希柳姊姊,桃树种多了不好。”

“啊?……”师师眨眼不明所以。

卫希颜伸指点了下她头,“里面都结桃子了。”清笑声里拂衣而起,抬步迎向李清照,余下师师在后面嗔恼:卫希颜,你才脑子种树!

***

翌日,《西湖时报》果然大书特书朱雀书院的开山典礼,而两位山长风格迥异的致辞更是一字不落的全文登上,引起文生热议,其中褒议者有之,驳斥者亦有之,褒扬之词多是赞易安的文赋,而驳责之声多是因卫希颜的言论而发。

“唉,这就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差别待遇啊。”卫希颜笑着打趣自己。

名可秀抬眼笑她,“直道‘男女无尊卑’,言过直白,如锋芒在外,不批你批谁?所幸是你,有光环护身,兼位尊权重,若换了一人,还不被那些儒生给吃了?”

卫希颜嗤笑一声,显然并不将儒生的反应放在心上。

名可秀话意一转,又道:“直白亦有直白的好处。”

卫希颜对此深表赞同,“各有各的圈子嘛。”这就是受众不同。

如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女子,要讲高雅讲文化,博有文采的诗词文赋才能被传诵,需要有李清照这样的顶尖人物引领风向;而民间更多的普通女子连识字者都寥寥无几,哪里懂得文章,只有话白才能听懂,才能流传广远。世风世俗之更易,除了从上至下,也要从下至上,对此道理,名可秀和卫希颜都十分清楚。

所以,无论褒赞还是驳斥,只要有人议论就有人气:不怕有人批,就怕没人理。

何况,还有名可秀这个操控舆论的高手在,卫希颜可以想见,《西湖时报》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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