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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门冰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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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王爷是武将出身,前半生沙场喋血,先后击败刘汉宏、董昌、杨行密等藩镇。立国之后,他第一件事却是上奏梁主,要求修筑罗刹江沿岸石塘。

他在《筑塘疏》中写道:“……每昼夜两次冲激,岸渐成江,近年来,江大地窄,溯自唐贞观以前,居民修筑不费官帑,塘堤不固,易于崩坍……目击平原沃野,尽成江水汪洋,虽值干戈扰攘之后,即兴筑塘修堤之举……”其时值五代十国乱世,四周都是踞地称雄的强敌,钱镠以立国之初,根基未稳,冒着被邻邦吞并的危险,为百姓大举修建水利,足见其爱民之切。

整治罗刹江之外,他又开浚西湖,在城内修建佛寺佛塔,宣扬慈悲教义。多年经营,杭州遂跃身通邑大都之列,而西湖、之江天钟之秀,空灵景致,更为别城莫及。钱镠死后,其子元瓘继位,王位又先后由他三个儿子接掌,虽然其间也有火灾、篡位等变乱,但始终没有祸及百姓。太平兴国二年,最后一位君主弘俶被宋主光义召入东京,吴越百姓感念其恩德,在葛岭上建了一座佛塔,命名保傲塔,盼他能平安归来。

可惜弘俶最终死在东京,毕竟没能回归故土。吴越国从建立到消亡共历七十一年,百姓对钱氏祖孙三代恋怀不已,把之江改称钱塘江,城里多处都建有钱王祠,灵隐寺、昭庆封、永明禅院等大刹,也都辟有供奉钱家父子的佛堂。甚至在吴越灭亡后的五十年,余杭乡民遭受土豪郎烈的欺压,许多人并不入城报官,反而前去求助于钱氏后裔。

作为钱氏留存在地方上的唯一血族,钱大官人隐居在皋亭山东麓,已有多年不见外人。天圣三年十二月十六午后,雪下得很大,还夹杂着阴冷欺骨的雨点,上百人瑟缩于钱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有人蜷曲身子,喃喃自语,有人携来了钱王木雕,不时向它顶礼磕拜。

钱府的侍女小塘站在门后,对管家钱榷道:“叔公,足足两天一夜了,还是不肯离去。”

钱榷摇头道:“别说大官人神志不清,就算他老人家身体安好,也决计不能为他们出头。朝廷向来对钱家后人盯得很牢,便只是收容这些难民,恐怕也会给有心人安上煽动乡里、图谋不轨的罪名。”

小塘秀眉微蹙:“天越来越冷,倘若冻死一片在外头,朝廷一样给咱们安罪名。”

钱榷默然不语,这确实是铁锁横江、不上不下的窘局。

小塘道:“最起码,送他们些棉被棉袄什么的抵寒吧。”

钱榷道:“万万不可,你送了棉被,他们以为有望,更加赖着不走了。”

小塘跺脚道:“这又不可,那又不可,莫非真的任由他们饿死冷死?”

钱榷叹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这片土地早就是赵家所有,跟钱家再无半分关系。当年太宗赵光义软禁李煜,侵犯小周后,简直把南唐后主视如无物。比起来光义对傲王爷可就有天渊之别了,再三封赏他们父子八人,虽然如此,到自俶王爷六十岁寿辰上,太宗还是以贺寿为名,半夜将他毒死,你道这是为何?”

小塘负起手,踢着墙缝枯草,没好气地道:“我咋知道?”

“那是因为傲王爷名望太高,像他这样的人,历代帝主必须礼敬之,可像他这样的人,历代帝主又有谁不视为心腹大患?当年李煜昏庸愚鲁,乞怜以求保国,太宗尚且怒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是一呼百应的俶王爷?俶王爷死后,他的七个儿子虽然也有惟演公那样做到宰相的,但宋主都把他们调得远离故乡,以免生变。我们大官人这一族,当初宁愿放弃功名,也不愿离开这片土地,宋主的忌惮可想而知。因此大官人年轻时表面风光,其实是在刀口上行走,片刻不能掉以轻心。他吸取俶王爷的教训,与钱家爱民的祖训背道而驰,故意作威作福,欺迫乡人,一来是示朝廷以庸愚,保全这片土地上钱氏的血脉,二来也恨乡人忘恩负义,对俶王爷的暴毙不闻不问。但即使大官人用心如此良苦,他最疼爱的儿子还是被朝廷处死,宋主毕竟对我们不放心,只要抓住丁点儿机会,便要将钱家连根拔起。你丫头若忍不住今天这口气,非但全族三百多口尽数葬送,连诸位公子和小公子也都白死,你对得住钱家列祖列宗吗?”

小塘摊手道:“好啦好啦,叔公,我出去让他们离开,总可以了吧?如果这样朝廷也会治罪,那我们吃饭拉屎都有罪,大伙儿干脆都上了吊吧。”

钱榷道:“小女孩儿说话没规没矩的,都是跟那姓萧的蛮族学坏了!”

小塘吐吐舌头:“这姓萧的姐姐,差点儿没做了我的婶婆,做了叔公你的大嫂呢!”

钱榷怒道:“还好意思讲!你让她逃掉,大官人险些把我们掐死。你八叔公誓神发愿,哄他说萧姑娘入城挑衣服首饰,要两三天才回,他这才稍为息怒。”说着他叹了一声,三天时限已过,钱大官人随时会再发疯,到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推搪,长此下去,更不是办法。

小塘道:“那是你们大人的事,跟我才不相干呢。喏,我要开门啦。”

钱榷道:“你跟他们讲一万遍也没有用的。”

小塘把大门开了条缝,道:“好冷!”

忽然,她飞起一脚,踢向钱榷。钱榷挥掌她脚背,喝道:“你干什么?”

小塘嘻嘻一笑,以大门为支,双足连环飞踢。钱榷武功虽比她强,吃亏在猝不及防,腰间中脚,穴气登时受窒,他身子晃动,跌坐在地上。

小塘打开大门,叫道:“钱大官人肯见你们了,大家快进来呀!”

众乡民大喜过望,你推我挤,蜂拥而入。钱榷一时半会儿爬不起身,只好迭声叫苦,眼睁睁瞧着小塘领着百多人直冲入钱府。

众人熙熙攘攘,转入庄后庭园,来到一排精致的厢房之前,那是钱大官人静养的地方。小塘道:“大家一起叫:求大官人瞧在吴越王爷的面上,大发慈悲帮帮乡亲父老!”

众乡民跟着喊道:“求大官人瞧在吴越王爷的面上,大发慈悲帮帮乡亲父老吧!”声音又齐又响,还夹带着哭声。树丛里扑棱棱飞出无数受惊的鸟儿。

钱榷带着十来名家人从后赶到,本来想撵走乡民,听到这恳切的哀求声,霎时间呆立当地,不知所措。

“咿呀”一声,房门半开。众人屏息静气,只见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攀上门沿,随即露出蓬头垢面、满眼血丝的半边脸。

钱大官人哑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小塘道:“大官人,乡民受宋军压迫,土地、钱财被抢掠一空,所以请你瞧在钱家诸位祖王的面子上,帮大伙儿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帮你们?”钱大官人仰天狂笑,寒风吹得他白发飞扬,十足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苍瘪活尸,“我帮了你们,谁来帮我?当年我的六个儿子死了,你们嘻嘻哈哈,可没少说闲话!现在连我最后一个儿子,还有唯一的孙子也死了,我断子绝孙,有谁瞧在吴越王爷面上,来可怜可怜我了?”

乡民们无言以对,不少人心道:“你钱大官人从前可也没少于坏事。都怪郎烈逼人太甚,我们无路可走,否则也犯不着来求你这宝贝菩萨。”

“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孙子!你们看呀!”钱大官人“腾”地跳将出来,他手上抱着一具死白的童尸,朝乡民们直凑过去。

尸气扑脸,冲得眼也睁不开了,众人惊呼走避,两名大姑娘跑得远远的,弯腰大口呕吐。钱大官人哈哈大笑,道:“怎么,你们都不喜欢我孙子?不喜欢我的长乐孩儿?哼哼,一群瞎了眼的家伙,嗯,你们看他紧浓眉、端平鼻、义明耳、仰弓口,长大必定官运亨通,喜乐无忧,可惜,可惜却被人害死了,呜呜呜……”

小塘壮起胆子道:“大官人,七公子和小公子都是被郎烈害死的,乡民们也是受了郎烈的欺凌,咱们去把他收拾了,正好为你的儿孙报仇!”

钱大官人怔怔地盯着小塘,说道:“报仇?”

小塘道:“是啊,报仇。有仇不报非君子嘛。”

钱榷喝道:“小丫头,你胡说什么?还不快闭嘴!”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非君子……”钱大官人凝思片刻,道,“不对呀,不是还有一句,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我十年之后再报仇,那也还是君子。”

小塘说道:“要是郎烈活不到十年,那大官人就没法报仇,就不是君子了。所以报仇这事儿,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钱大官人瞪眼道:“他要是死了,我先做掉他老婆,再自杀,到阴间把他再杀一次,这样我还是君子!对、对、对!就是这样,哈哈哈哈……老子神功无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佩服了没有?”

他神昏智迷,已经不可理喻,一通疯话过来,小塘全然无法抵御:“这个……这个嘛……”

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你死了才报仇,至多只能算个鬼君子,毕竟不是十足的人君子,有什么光彩?再说你在阴间报仇,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变人,你反而把郎烈送回阳间做人,这不是报仇,而是施恩,以德报怨,可称圣人,不,可称圣鬼,好一个圣鬼钱大官人哪!”

钱大官人瞪眼道:“放你的狗屁!你是谁?给老子站出来!”

小塘擦了把冷汗,低声道:“能说出这般疯话的,世上再无别人……”

果然话犹未了,香风掠处,雪雨飘飘,人群从中分开,昭阳郡主萧明空壮烈出场。她对小塘竖起拇指:“大妹子,你是好样的!”

钱大官人一看是她,登时眉开眼笑:“小娘子,你回来啦,都买了点儿什么物事啊?给哥哥瞧瞧行不?”

萧明空骂道:“滚你妈的,你是谁的哥哥?”

“是,是,是哥哥不好,没陪你一道游西湖,这就给你赔罪。来,来,咱们进屋说话。”钱大官人向钱榷叫道,“榷弟,把这伙人都轰出去!”

萧明空张臂拦住:“且慢!”

钱大官人搓手道:“嘿嘿,有什么事,都等进屋再说。榷弟!”

大官人当众发癫,钱家百年的声誉算是扫光扫尽了,钱榷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萧明空厉声道:“都别动!听我把话说完!”

钱大官人对她是千依百顺:“小娘子,你快说吧。”

萧明空指着他鼻子道:“你马上集合钱家众兄弟,攻破卢府,阻止郎烈,为乡亲父老夺回他们的财产。”

钱大官人摇头道:“报仇事小,传宗接代事大,咱们先洞房,旁的可以慢慢商量。”

“洞你妈的房!”萧明空暴喝一声,直有母狮吼天的气势,把旁边的小塘吓得整个弹起老高,“谁答应跟你洞房了?你今年没有九十,也有八十,还生得出儿子吗?真是痴人说梦,不可救药!”

“我……我……”钱大官人颤声道,“你说、你说我生不出儿子了?”

萧明空冷冷地道:“不错,你生不出儿子了,钱氏一脉,就此断绝!”

钱大官人退了两步,抱住童尸的头颅,脸庞不住地挨擦,众人瞧得毛骨悚然,复又心生怜意。他的头摇来摇去,道:“不,这怎么能够?不不,不对,我练有神功,不同常人,常人活到五十岁就不能生孩子了,我钱大官人,一百五十岁照样能生,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抛掉童尸,嘴巴咧得老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双眉渐渐倒竖,倏地抓住了萧明空的手腕,“你立刻跟我洞房,立刻生孩子!否则捏碎你的狗爪!”

小塘深知大官人的神通,他发起怒来,真有震天裂石之威。萧明空冷汗从额角落下,显然手腕疼得厉害,但她却没有哼半声,只淡淡地道:“生个屁孩子,就算生下来,老娘也即刻掐死,你信不信?”

钱大官人一心一意只要传宗接代,见她说得咬牙切齿,不由气馁,他放开手道:“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生孩子?好吧,我去灭了郎烈,回来生孩子,好不好?”

萧明空道:“你已经断子绝孙了,就别再做梦。”

钱大官人吼道:“胡说!喂,你们这些女人,谁肯和我生孩子,我就帮你们讨回财产,如何?”

北女奔放,汉女含蓄,乡民之中有不少妇女,听了两人疯疯癫癫的对答,早就面红过耳,再给钱大官人这么一吼,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觅地藏匿。老疯子发起狠来,可没有谁拦得住他。

钱大官人吼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怒道:“怎么,你们都不要土地,不要钱了?”

眼看他双目通红,似乎当场要择女临幸,萧明空冷笑道:“你喊破喉咙,也无人睬你。”

钱大官人道:“难道他们不要我出头了?”

萧明空道:“你必须为他们出头,但没有一个女子会因此嫁给你。”

钱大官人怒道:“为什么?”

“因为,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萧明空深深地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你生下来就背负的使命!”

钱大官人被她瞪得心里发毛,道:“什么狗屁使命?”

“你还要逃避到何时?”萧明空步步进逼,“你已经逃避了好几十年!你死之后,对得住当初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钱镠爷爷,对得住牺牲一己、保全百姓的弦俶公,对得住因为你管教无方而死去的七个儿子,对得住钱榷,对得住小塘,对得住你自己吗?”

钱大官人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我、我……”

“这片土地,是你钱氏列祖列宗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你就忍心让它置于水火之中吗?”萧明空轻蔑地道,“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掩盖你的不肖吗?就算你眼下儿孙满堂,也跟断子绝孙没有差别,因为真正的钱氏子孙,真正身负荣耀的钱王一族,早就不存于世了。”

钱大官人无言以对,他呆滞的目光扫过众人,显然钱榷、小塘等人虽然不说,也都认同萧明空的指责。他抱头坐在阶梯上,脑中茫无头绪。

良久,他抬起头,厉声道:“我不是钱王一族,那我是谁?不……谁说我不是钱王一族.我是的……我是的!我是伟大的吴越国主!”呼地跳起身来,脸上竟已布满泪涕,他一把抓住小塘的肩头,急切地道,“丫头,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吴越国主?我到底是不是吴越国主?”

萧明空不但没把他骂醒,反而令他头脑更加混乱,小塘见他满脸祈求之色,不忍再有所打击,便点头道:“是的……你是吴越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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