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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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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声传进桂花房里,让金袋子吓了一跳。“谁在叫?”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停下酒碗,问桂花。

“猫。”桂花道。

金袋子笑了,将酒喝尽:“我说这猫嗓子也真尖,跟针似的。是叫春了吧?……不对,眼下才十一月,不该到叫春的时候。”

桂花笑着给碗里倒满酒,半裸着身子倚在金袋子的怀里,娇声道:“袋子哥,你当真要给桂花买几个仆人?”

“当真。”

“你莫哄我,你哪来的钱哪?”

“钱?”金袋子笑了,又一口喝尽了酒,“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两块板儿一碰,会哼哼哼哼的东西么?喝!金爷几大碗了?”

“八大碗。”

“不多。得再加这个数!”金袋子抬起手,打了个八字手势。

他是醉了,很快便软成了一瘫烂泥,倒在桂花的怀里,摆着手说起了大舌头话:“……谁、谁说我金爷……没钱?金爷……这趟来……来马牙镇……就是……就是……”

桂花急忙操过茶壶,把壶嘴往金袋子的嘴里一塞,倒了几口茶,问:“金爷这趟来马牙镇,就是为着……为着啥呀?”

金袋子的嘴边淌着茶水:“为、为着看看……金、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桂花道:“金爷又在说酒话了,啥叫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呀?”金袋子点了桂花一指头:“不懂了么吧?坐好……金爷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

桂花把金袋子扶了扶:“金爷快说,桂花听着呐!”

金袋子道:“知、知道有个叫……叫敦煌的地方么?”

“听人说过。”

“那地方……全是、全是佛洞!明白么,供着佛的洞!”

“莫非金爷连那地界儿也去了?”

“去、去了!”金袋子的手摆着,“有个洞……那洞里的佛、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桂花摇头:“不知道。”

金袋子道:“听、听着,金爷告诉你!那佛肚子里,全是……全是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佛像肚里是包草,怎么会有金子?”

“真……不信?”

“不信!”

金袋子一把推开桂花,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慢慢拎出了一副叮叮当当的金件:“看……看好了!”他指点着金件上的挂件,“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

桂花的眼睛里闪起了猫似的绿光:“佛也有肠子?”

“有!”金袋子道,“佛也是……人!人有的……佛都有!……这是什么?是肝……这是腰子,一对哩!件件都是……价值……连……连……”他的眼睛闭上了,脖子一软,在桂花怀里睡了过去。桂花从金袋子手里轻轻抽出金件,拎在眼前对着灯光照着。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在灯里闪闪发光。渐渐的,从桂花的眼里浮起了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口吹灭了灯。

“十三排”的太监房里,只要点上灯,人的影子就会古怪地映在墙上,而且那影子会变得又长又细又弯曲。赵细烛好多回想过,这影子恐怕就是自己老年时候的模样,如果自己死不了,还得活上多年,那么,自己到那时候的身子一定是这样又长又细又弯曲的。

这几天,赵细烛一直在看着一本《地狱百刑图》。这是一本从天桥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破书,他只花了两个铜子的钱。买的时候他曾想,这本书,或许是世上最便宜的书了,说地狱里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个价。

他一页页翻着,图上画着的受刑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停在一幅“大卸八块”的画页上,图上四个恶鬼在用锯子锯着一个趴着的男人。

“大卸八块?”赵细烛自语,“大卸八块该是什么滋味么?”

从隔壁赵万鞋的房里又传来“格格格”的木头人的笑声。赵细烛无心再看下去,放下书,听了一会,吹灭了蜡烛。他从枕下摸出“黑小三”,在黑暗里也呜呜地吹了起来。

“格格格”的木头人笑声和“呜呜呜”的黑管呜咽声在两间屋子里交响着,不像是人间该有之声……

早晨,赵细烛在洗着脸的时候,门推开了,洪无常公公走了进来。

“洪公公?”赵细烛吐去口里的脏水,急忙请了安。

洪无常道:“赵细烛,去年春上,内务府请来过摆弄拍照机器的洋人机器师,记得这事么?”

赵细烛道:“记得。”

洪无常道:“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时候,赵公公差你给那洋人当小跟班,还记得么?”

“记得。”

“那洋人是怎么摆弄机器的,也还记得么?”

“记得。”

“记得就好。”洪无常的眼泡有点浮肿,道,“皇上下了旨,要请出珍藏的大清历代皇帝画像图,令西洋机器拍成宝相,付梓发行,以志永记。这给历代皇帝的画像图拍成宝相的差事,就由你来担着了。”

“我?”赵细烛大惊失色,“奴才只是……只是把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手势给看在眼里,可从来没有谁教过我……”

洪公公道:“你吹黑小三,有人教过你么?”

赵细烛摇头:“没人教过。”

洪公公道:“既然你吹得了黑小三,那就能开得了洋机器!”

赵细烛道:“可拍照是洋人的活,该请洋人才对。”

洪公公骂道:“浑帐!给大清国皇帝拍宝相,能让洋人拍么?你一个奴才说这话,就不怕掉脑袋?听着,明日午时,去乾清宫见我!”说罢,他走出了瓦屋。

赵细烛听着洪公公的脚步声远去,怔得木鸡一般。

赵细烛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午时刚到,冲天而起的洋鼓洋号声和笙箫唢呐声便在乾清宫外的殿坪响起,一列衣冠鲜亮的太监挑着一幅幅骑着大马的皇帝画像,从殿廊上走了出来。

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

一大群太监跪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老太监托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把金子打的天尺,高声喊:“天尺正时——!”洪无常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取过八字形天尺,打开,对着太阳举了起来,眯眼朝着四个方向校验了一会,大声道:“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正了——!”

众太监齐声:“正了——!”

“叭”地一声,洪无常合上天尺,放归银盘,接着大声道:“时已正刻,宝相开拍——!”

“喳!”赵细烛大声应了,急忙从地上爬起,颤着手揭去照相机上的黑布,打开了镜头匣子。

骑在马上的清世祖顺治皇帝的画像被两个太监搬到了镜头前。赵细烛满脸是汗,抓起橡皮球,手指颤得厉害。一旁,赵万鞋在暗暗替他着急。

洪无常大声道:“跪拍——!”

赵细烛愣在那儿。

洪无常眉头一皱,又重声喊:“跪拍——!”

赵细烛仍站着没动。

洪无常的脸沉下了,眼睛扫向一列执着刀的卫兵。

“呛!”卫兵齐齐地抽刀出鞘。赵万鞋急了,低声喊:“细烛!快跪下!”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跪倒。洪无常的脸松了下来,道:“皇帝圣像之下,不跪者立斩,这是大清国千古不变的律条!赵细烛,你可是差点儿掉脑袋啊!”

赵细烛咽了口唾沫:“可我跪着……眼睛就看不见镜头,就不能拍成圣像了……”

洪无常道:“这么说,你是要站在皇帝的圣像前了?”

赵细烛大汗淋漓:“奴才只有站着才能……才能拍照!”

“浑帐!”洪无常大怒,“来人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推出去斩了!”

执刀的卫兵拥上。“慢!”赵万鞋走了出来,大声道,“赵细烛从未办过如此重要的差事,想必是说了胡话,请洪公公宽宥!”走近洪无常身边,低声道,“真要是把赵细烛杀了,这宫里还真找不出会使唤洋机器的人,咱们的皇差该怎么回呢?”洪无常冷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赵公公的面子上,留下这条小命吧!”卫兵收刀退去。

赵细烛趴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机会来了!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早就想死了!你们杀了我,这是在成全我,我就不用再想法子找死了!……”

“赵细烛!”赵万鞋重声喊,“还不快直起腰,拍下宝相!”

赵细烛仍趴着不动。

“赵细烛!你傻了?”赵万鞋俯身道。

赵细烛埋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没傻……没傻……”

赵万鞋道:“那还不快直起腰来!”赵细烛像木偶似的真起了腰身,脸色惨白如灰,赵万鞋把橡皮球递到了他手上。赵细烛跪伏着,像木偶似的捏着橡皮球,看着面前的一长排皇帝画像,手指剧颤。

洪无常又长声喊:“是顺治爷的宝相!记——!”几个跪着的太监忙在册子上记录。赵细烛闭上眼睛,狠狠心,用力一捏橡皮球,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一股白烟冒起,顺治皇帝的脸上一片烟雾。

赵万鞋急声喊:“别呛着了顺治爷!”立即有一群宫女跑上,用宽大的宫扇拼命地在顺治皇帝的画像前扇了起来。烟散尽,换上了骑马的康熙的画像。

洪无常长声喊:“是康熙爷的宝相!记——!”赵细烛捏着橡皮球,用力一捏,白烟篷起。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双耳也已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取景框里,骑着的五花马的康熙皇帝的身子是歪斜的!

赵细烛失踪了!

一脸焦急的赵万鞋找遍了全宫也没到他的影子,重又奔回“十三排”,一推进房门,便大声喊:“细烛!细烛!”

房里仍然无人,一本翻开的书搁在床上,赵万鞋取过书,眼皮跳了起来,是那页“大卸八块”图!

赵万鞋扔下书,跺了一脚,急忙走出屋子,颠踬着步子,气喘喘地奔到宫门口。一排武装卫队在值哨,赵万鞋欠着身问:“打听件事,今天有出宫办差的公公么?”卫兵指着挂在一块大木板上道:“自己看!”赵万鞋走近木板,往板上挂着的一块块“差牌”上看去,突然,他的眼皮一跳。

一块“差牌”上写着“赵细烛”三个字!

丢魂落魄的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差点撞上一辆汽车。

开车的司机骂道:“找死啊!”赵细烛昏昏噩噩地往前走着,自语道:“找死啊?……找死啊?……”

他痛楚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人。

这一夜,他是在一个马车场度过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走累了,想睡一会,于是便钻进了一辆停着的马车底下。

几匹卸了辕的马在槽边吃草,不时打着喷鼻,一旁停着过夜的几辆马车,积着白花花的寒霜。车底下,紧抱着双肩的赵细烛缩着身子,躺得像一把弓。他的面前有一条马尾巴在一下一下地甩动着,“……三百十……三百十三……”赵细烛的嘴唇动着,显然,他在数着马尾巴甩动的次数。

他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在与马对话,在那流雾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几下马的喷鼻声,他猛地惊醒。

“你是谁?”不知从哪儿传来粗重的像老人似的问话声。赵细烛一怔,支起身子,往车外望了望,周围没有人。他又躺下了,拉过一捆干草,紧紧抱着,缩紧了肩头。

“你是谁?”问话声又在赵细烛耳边响起。赵细烛推开草,爬出车底,往车板上看去,也没有人,重又回到车底下,把身子缩进了草里。

“你从哪来?”问话声再次响了。

赵细烛把脸探出,这才看到是面前这匹吃着草的黄马在说话。他低着声问:“是你在跟我说话么?”

黄马道:“你听出来了?”

赵细烛笑了笑:“听出来了。”

黄马道:“你从哪来?”

赵细烛道:“宫里。”

黄马道:“是太监么?”

赵细烛沉默了一会:“你看像么?”

黄马道:“不像。我的主人有个儿子就是在宫里当太监的,你不像他,一点不像。”

赵细烛道:“哪儿不像?”

黄马道:“说话的声音不像。”

赵细烛笑了:“鸟有百音,人有百声,谁说话都不会像。”

“你怎么在这儿躺着了?”马问。

“我在宫里犯了死罪,逃出来了。”

“什么样的死罪?”

“我给皇帝的画像拍照,把画像都拍斜了。”

“你拍的时候,皇帝的画像是正着的么?”

“不知道。我是跪着拍的,不知道皇帝的画像是正着还是斜着。”

“这倒也是。人跪着,就分不清正斜了。”

“你是一匹马,怎么会说人话?”

“人世间自从有了人,马就和人呆在一起,慢慢的,马就会说人话了。”

“以前,我怎么没听见马说过人话?”

“那是以前你心里没有马。”

“心里有了马,就能听见马说人话了,是么?”

“是的。”

“这么说,我心里有马了?”

“我想是有了,要不,你怎么会听懂我的话呢?”

“可是……可是我一不是赶马车的,二不是养马的,三不是骑马的,心里怎么会有马呢?”

“人经常说缘分两个字,知道什么是缘分么?”

“不知道。”

“刚才你数我甩尾巴,这就是你和我的缘分。”

“要是明天我死了,我和你不就没有缘分了?”

“你真的想死?”

“我不想死,可我不能不死。”

“这也是缘分。生和死,就是缘分。”

赵细烛终于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猛地支起了身,四下瞅着。一阵脚步声走来,他从车底下朝外看去,一双扎着绑腿的大脚走近了黄马,牵着马,套上了一辆车,鞭声一响,马和车离去了。

赵细烛默默地目送着离去的黄马。

“刚才,是你和我在说话么?”赵细烛在心里问。马蹄声渐远,马车场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马的嚼料声在响着。赵细烛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干草里。很快,他又入了梦。

他的梦很怪,怪得像同时在摇着十部西洋镜里的画片儿:一片“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赵细烛觉得自己是在向着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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