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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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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是从吃的、用的,到玩的、看的应有尽有。女人们来赶会,好像只是为了显摆她们光鲜漂亮的衣着和脸蛋的,年龄大些的大都拖着一个两个孩儿,孩儿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码头上更是呈现出一年里最繁忙最热闹的景象。渡船是从西从北摇来的,船船满载。从西来的是陕西人。船未靠岸,那舌头根子硬梆梆的说话声就呼撒得满街筒子都是了;来自北面的就难说是哪里人了。有用舌尖子绕话的西临县人,有舌根上老打呼哨的岢岚、五寨、保德、偏关人,有一说话就喷酒气儿的内蒙人,当然也有舌尖儿磕磕绊绊的陕西神木、府谷人。他们大都不带什么想要出手的东西,褡裢里哗哗响着的是袁大头、代总统。他们想用这些钱买回自己喜爱的绸缎布疋成衣茶叶。他们也有带着些珍稀毛皮和贵重药材的,但大都数量有限。

今年的黑龙庙庙会因为日本鬼子的缘故不如往年红火,可也是满镇的嘈杂一街的喧闹。古镇大小三百来个字号都把自家成色最好的货物摆到店铺最显眼的地方,三条主街十五条山巷的两厢一早就被小商小贩占得密不透风了。

黑龙庙庙会也是三槐堂盛家小爷盛慧长的盛大节日。对于大名鼎鼎的盛家小爷来说,一心牵挂着的并不是府上神龛里黑龙图下作为贡献的白馥馥的糖包子,也不是满大街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各种时鲜水果,而是黑龙庙上咳咳旦唱的《女起解》。早饭一过,他就追着母亲快快去黑龙庙占地儿。姣姣却不急不慌,稳如泰山样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刷鬓。打扮好了她自个儿,又蘸着清水梳拉儿子茅草似的头发,将头顶那根朝天辫儿重新扎过。接着又一次次拽扯慧长的衣领,好把儿子蛇丝子般细长的脖颈遮掩住至少一半。姣姣一边在儿子浑身上下收拾着,一边絮絮叨叨说些大灰狼如何在庙会上擒拿零蹦孩儿的故事,警告慧长进街后不得离开大人乱跑。儿子却压根儿没有去听。慧长的耳边那时早已响起黑龙庙大戏开台的锣鼓声,苏三和张公道那段精彩的对话也应时来到了他的耳边:

—文。—张公道:你看天气太热,将这刑具去了,咱好慢慢行走。

—人。—苏三:这是皇上的王法,还是戴得好。

—书。—张公道:狗屁的蛋!皇上的王法在老伯我腰里吊着哩。

—屋。—(张公道自腰间抽出钥匙为苏三开枷)

苏三:老伯你真是个好人。

张公道:我的头上生疮,脚下流脓,是个稀巴巴烂好人。

苏三:老伯你有几个娃娃?

张公道:只因无有娃娃,我家老伴儿东庙烧香,西庙祷告,生下一个娃娃,这里搁不下,那里放不下,叫我就扣在鸡笼里。那一天我一揭鸡笼,不提防从半天云里扑下一只饿老鹰来,将俺娃叼上就走。

苏三:那是甚的娃娃?

张公道:鸡娃呀!

姣姣从衣柜里取出一身白府绸的衫裤来叫丈夫换。盛克勤不知甚时将姣姣的大木梳子偷到手,这时正给哮天犬梳理身上的毛发。先梳脊背、尾巴,再梳脖颈和肚皮下。哮天犬舒坦得哼哼叫着,便将克勤扑倒在地,用它那软软红红的舌头舔舐他的脸。盛克勤嘿嘿笑着左躲右闪,后来就干脆站起身来。谁知那哮天犬仍是不依不饶,又做人立,将两条前腿搭在他的肩上,红红软软的舌头仍在主人的脸上忙乎着。这情景让慧长看着觉得好像他娘姣姣抱着爹爹的头,就乐得拍手大笑,对姣姣说:娘呀,快看,哮天犬学您学得好像啊!那时,盛克俭夫妇也站在院子里看稀罕,听了慧长的话便哈哈大笑起来。姣姣喊叫丈夫换衣总也不应,出门一看,脸腾地红了,跑过去揪了丈夫的耳朵朝屋拽,盛克勤疼得哇哇直叫。情急中,他朝着哮天犬下达了命令:快,快救我!那哮天犬当即放脱克勤冲到姣姣身后,一口咬住女主人的裙子朝后拖。姣姣尥着蹶子想把哮天犬踢开,哪里能够办得到!只听?哧啦一声响,姣姣的裙子从中间被撕开了。要不是盛克俭的女人眼疾手快跑过去帮忙,姣姣的屁股早露出来了。

盛家小爷盛慧长趁乱跑出三槐堂,照直往镇街颠去。他一路跑,一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反复唸诵那几句戏白:“狗屁的蛋!”“稀巴巴烂的好人!”“鸡娃呀!”逗引得一路行人纷纷注目于他。

才刚早饭时分,街上已经游人如织了。街两厢,已被各样小摊小贩占得满满登登。字号的招牌和幌子大都重新擦洗过了,显得耀眼鲜明。店铺的门板早已缷去,小伙计们身穿白府绸、黑府绸或是土布家做的衫裤,头脸收拾得光彩照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字号门口招徕客人。慧长从盛家德泰新药店扛了一条凳子赶到黑龙庙时,戏场上还挺冷寂,看来离开戏还早。他将凳子扛到西面廊芜里捡了个位置安放好,正要离去时,一个道士笑笑地问:你是二吊子吧?慧长说:我不认识你!道士说:我可认识你!你妈生你还是我帮的忙哩。慧长生平最不乐意的事就是别人提说他戏场出生的事,更休说那道士还是叫着他的绰号“二吊子”说出此事的,还说什么是他“帮的忙”。慧长不知道他娘生他怎用得着道士帮忙,他想道士这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学着张公道的口气回嘴道:多谢了,你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那道士说:真的,真是我帮的忙!慧长撇撇嘴道:你妈生你才是我帮的忙哩。那道士哈哈笑着说:我妈生我那阵儿,你还在你爹大腿根念经哩,你倒帮忙了?慧长瞪了他一眼朝戏场外走。那道士在他身后叫道:二吊子,快把凳子搬东廊下去啊。西面日头毒,看把你娘的白脸晒黑了!慧长又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你骗人!那道士嘟囔:甚的娃!慧长乐了,接道:鸡娃呀!

盛慧长重新来到街头四处游逛,四处瞅看。既然黑龙庙的大戏未开,我且在这街头找些小“戏”看看,他想。

盛慧长先在拐角上看了一阵儿耍猴儿的如何反被猴儿耍,又立在街沿上瞅了一会儿潮涌着的人流中小伙子们如何故意踩大姑娘小媳妇的脚后跟,心中不由大叫:好戏,好戏!

突然有人在盛慧长头上拍了一巴掌,他转身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盛慧长认得,她是碛口人称“小南京”的一个婊子。

小南京说:“这不是二吊子吗?”盛慧长朝她啐了一口。慧长记得,爷爷见了这号女人就是这么啐的。慧长朝她啐了一口,学着她的腔调道:“这不是小南京吗?”小南京笑了,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我呀?你站在这里看甚?别是等着看我吧?你看这满街的女人有哪个比我漂亮?”盛慧长又朝她啐了一口,道:“你漂亮?自夸的不高,灯盏里炸糕。你有人家咳咳旦演的苏三漂亮?”小南京说:“苏三算个甚?苏三她一十六岁才接客,姑奶奶我一十三岁就接上客了。她算个甚!”盛慧长不屑地道:“你一十三岁接客?我三岁就接上客了。”

小南京咯咯笑得都岔气了,说:“你凭甚接客?啊呀呀,大家听听,二吊子说他三岁就接客了。”她面朝满街的游人,把“接客”二字说得怪声怪气,末了将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慧长胯裆间摸了一把,叫道:“啊呀,你就凭这麦秸炮大的小鸡鸡接客呀?接的是女客吗?”

满街的人都朝着慧长笑。

那时,盛慧长看见璐璐小姨出现在了街头。他便扔下小南京再不理会。

他看见,小姨璐璐悠悠摆摆地朝前走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看。盛慧长真想让她朝自家笑笑,可她没有笑。盛慧长真想让她摸摸他头顶的朝天辫儿,可她没有摸。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盛慧长急了,正要朝着她大喊大叫,忽见马有义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盛慧长看见,马有义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断定,马有义是在追撵璐璐小姨。

盛慧长返转身来等着他。马有义走过来了,依旧是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凑到马有义身边大叫一声:“呔!当心黑老鸹叼走你的眼珠子!”马有义一怔,说:“啊!是你呀?我在执勤,做庙会保卫哩。”盛慧长说:“狗屁的蛋!你在追我小姨。”马有义伸手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慧长,真聪明!”

他没有叫我“二吊子”,这是真的吗?马有义真的没叫我“二吊子”?盛慧长心里想着马有义这人或许并不坏或许也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嘴里却还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狗屁的蛋?”马有义学着盛慧长的腔调重复一遍“狗屁的蛋”,问:“这是哪本戏里的词儿呀?”慧长说:“嘁!连《女起解》都不知道啊?”“啊呀,了不起!”马有义道,“盛慧长,你是个人才呀!将来我要推荐你当个红演员,为革命演戏,你说好呀不好?”慧长当即高兴得两眼放光,说:“为革命演戏,好!”马有义道:“好呀,有志气!现在我就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去给你小姨送个字条!”

马有义递给盛慧长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盛慧长不认得马有义写的那是些甚的字儿,忽然就想起他朝他说过的“我想日你小姨”的话。他想这些字儿肯定也不是好话,就想拒绝他,可是一想到马有义叫自家“盛慧长”的庄重口气,一想到马有义要推荐自家做“红演员”的许诺,他就没有再骂他“狗屁的蛋”。

黑龙庙上开台的锣鼓敲响了,盛慧长扔下马有义就跑。进得山门,直奔西廊子,却未见着他娘,连先前安置下的凳子也不见了。他抻着脖子满戏场睃巡,却见他娘姣姣已稳坐在东廊子,正朝他招手呢。盛慧长三蹦两跳窜上了东廊子,见爹和爷爷、“牛牛”,还有寨子山姑姑、姑父、程珂小姨、程环伯伯他们也都坐在那里。哮天犬卧在爹的脚下。盛慧长对娘说:“马有义叫我盛慧长呢。”又说:“马有义许我当红演员呢。”又说:“马有义派我给璐璐小姨送纸条呢。”众人的心都已跑到了台上,谁也没听他的,只有哮天犬朝他摇了摇尾巴。盛慧长骂声“狗屁的蛋”,也看戏了。

正本开演前,先来了“三出”还愿戏,听说是为河工们唱的。只见二道幕前走出一老二少三个鼻梁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岔的三花脸来。头一个挤眉弄眼道:节节高,节节高,节节高上架金桥。有人要把金桥过,不知金桥牢不牢。二一个拿腔弄调说:远远瞭见一片天,一块石板盖得圆。有人要从石板过,不是佛来也是仙。三一个手舞足蹈念:远远望见一条沟,沟沟里头尽石头。不是老子腿功好,差点碰了脚趾头。三人各各念罢,唢呐“呜儿哇”“呜儿哇”一阵吹打,这“三出”愿戏就算演完了。盛慧长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挺滑稽,脱口朝台上叫道:你们日哄黑龙爷……口被娘捂住了。

“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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