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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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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牲口身首异处,肠肚挂在路旁的树梢上。程璐叫声“不好”,转身进屋找了一卷粗纱布,又在院里挑起一担水桶就跑。一路跑一路叫唤:乡亲们,快!快救人,快救火!

程璐跑到弹着点,发现另一处院子里,她本家一个姐姐正上茅厕,也被炸掉一只手,现在正光着屁股躺地下嚎哭。程璐连忙扔下水桶,先给姐姐穿好裤子,撕了一块纱布要裹扎血流如注的手臂,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流,急得自个儿也哭起来。村上人也络绎赶来了,从村头水井到着火处很快排起了一条长龙,水被一桶桶传递上来,泼向火苗。程璐见村上几个年轻人围着断了腿的老汉,为他包扎伤口,同样无法止血,只好叫人找担架赶快往碛口医院抬。她爹程云鹤过来说:先得止血,止血。像现在这么流下去,到碛口人早没命了。程璐毫无来由地朝着她爹吼叫起来了:止血,止血,说得轻巧!谁不想呢?吼着叫着,自己又急得哭了起来。这时只见那河田秀子拨开众人走过来了,对程璐说:您去干别的吧,伤员这里让我来!程璐见河田秀子也是泪水盈盈,疑惑道:你……能行?河田秀子说:我是军医!

36

河田的二次碛口之行,虽然没有来找程家的麻搭,但程云鹤却是难睡安稳觉了。他夜夜噩梦不断,总也离不了鬼子来犯,离不了鬼子满院子折腾着找寻银窖。现在日本人将炸弹扔到了寨子山村口,程云鹤更是寝食难安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必将影响程家未来命运的决定:将自家库存银钱拨往大西北,扩大他家建在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规模,同时在从张家口到库伦、恰克图的广大地域去谋求发展。

程云鹤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当即付诸实施。这时,盛家大少爷盛克俭来到程府,说他也想到那里实地看看。盛克俭说他认识两个汾阳人,近年一直在从内蒙到苏俄的边界上做生意。二人精通蒙语、俄语,既然姑夫想朝那边发展,何不将这二人请到家来先学学那边的话。程云鹤点头说:好啊,我在家里做该做的事,你去汾阳请先生。到时说声走就可以走了。

盛克俭告别程云鹤后当即出发,三天后,果然将先生请到了碛口。不是请来一人,而是请来两人。一人是可教蒙语、俄语的,一人是可教英文的。他自己打了另一个“小九九”:三样外国话他都要拣常用的学些,将来或走北,或走南,反正是要准备“走南闯北”、背井离乡的。尤其令盛克俭高兴的是,在汾阳人的指点下,他跑到铭义中学附近的一个书店中,居然买到了几套《蒙古翻语》、《俄罗斯翻语》和《英文速成》,足可做他们的教材了。

盛克俭这里是“满载而归”,程云鹤在家却并没有做成“该做的事”。一开始是程云鹏坚持他一贯的观点,即把银钱置成地。他说:要说稳妥,数把银钱置成地稳妥哩。日本人他再凶,也不能把地抢到日本国去。程云鹏的妻子白玉芹近日听说程环做甚生意弄了一大笔银钱已经入库,担心这银钱被老大一家找寻借口独吞下去,所以一反前段不愿分家的主张,现在是力主赶快分家的了。她说:眼下这么个年月,咱这么一大家子人,尾大难掉呢,让大哥大嫂偏操心!不如就此分开吧。程环自然也是别有主意,说:人,但凡有三分奈何,谁心甘情愿走西口呀!盛如蕙对要不要心甘情愿走西口倒无所谓,只要他男人说好他就依从,只是近日她的心思完全在另一宗事上。在她看来,这宗事比天大,比地大,程家的生意能做不能做,赚了还是赔了,那都是命。命里有八合,老天不会给你一升,顺其自然好了。可这宗事,她不能“顺其自然”。什么事?两个女儿的婚嫁。

说起这事,还得从老早以前发生在李家山的一件事讲起。却说李家山村脚下那块阔大的滩涂早年是没有耕地的,村人称之为南滩。相传在前清道光年间,李子发的四世祖名叫李运旺的,家里养的一条青花牡牛生下一只麒麟来。当时李家人有眼不识真神兽,硬将它误作怪物活活打死。那麒麟既是神兽,被打死的就只能是其肉身,而它的魂魄便成为一个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存在。却说那麒麟虽然无端受到李家人的虐杀,可善良本性不改,因念及李家山乃自个儿落草人间的故乡,便在临别时借黄、湫二河的神力,一夜间在那村脚滩涂上变出二三百亩上好的水田来。李家山人为让后代永远铭记神兽的功德,从此将那滩涂更名为“麒麟滩”。

民国二十七年夏,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李家山村突然有人传言,说某人在麒麟滩锄地时看见了那只麒麟,且那麒麟忽作人语云:白牡丹开了,黑牡丹开了,红牡丹开了,绿牡丹开了,天下的牡丹都要哭了。这话在村人中风传开来,有的说,牡丹之花历来是世事兴旺的征兆,“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岂不是说往后的世事让人捉摸不透吗?有的说:牡丹乃主富贵,“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世事怕是要小人得志,于富贵之人大大不利了。而村上一位阴阳先生却是另有一番解释。他说:牡丹乃万花之王,属阴柔之主,“开了”却又“都要哭了”,那是麒麟在告诉人们:碛口地面的女人们要遭殃了。众人想想,觉得还是阴阳先生说得有理、实在。小鬼子既能来碛口一回,那就会来十回、百回、千回。小鬼子不是人,是些畜生。畜生闯进牡丹园,那牡丹还有不遭殃的!这解释正好与半年多来碛口地面随处弥漫的恐慌心理吻合了,结果,那麒麟滩上一时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化表烧香祈求神兽保佑之人。白天田林内外一片青烟缭绕,晚来火光彻夜明灭,犹如簇簇鬼火飞窜。与此同时,碛口地面凡是养着大闺女的,莫不惶惶然如怀里揣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这半年多的时日里,十七八岁的女娃十有八九都出嫁了,连十三四岁的也是能出手就出手。女婿嘛,不是在挑在拣,而是在抢在夺。只要是个没家没室的成年男人,不管丑俊,一时都变成了香瓜宝虫虫。“二八佳人八八郎”和“二八佳人一八郎”都不再稀罕。在这种情势之下,盛如蕙眼瞅着两个老大不小却还稳踏踏坐在娘家炕头的闺女,不着急上火才怪!盛如蕙也曾一次次叫来闺女们唠叨,说你们这俩东西怎恁不晓事呀,知道的说你们是要挑人哩,自由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甚毛病哩!可闺女们却是软硬不吃,姐妹俩总是用同一个腔调打发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啊!”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盛如蕙如此这般想着,就对丈夫程云鹤说:把珂珂和璐璐嫁了,你想上天入地全依你!

程云鹤面对的真个是“七嘴八舌”了。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程云鹤向北拓展的意向既定,便是有“七十嘴八十舌”也休想动摇于他。要不,程云鹤还叫程云鹤吗?程云鹤的目光从妻子、儿子脸上一掠而过,只看着兄弟程云鹏和弟媳白玉芹说话了。声音沉稳而亲切:“兄弟,弟妹!你们用心听着:今日我程云鹤既已决定走出去,再无更改的可能!说到底,我这么想这么做,也还是为了咱这个家!如果你俩信得过我呢,就跟我一起走这条道。咱还兄贾弟耕,我在外头赚下‘赫十万’(方言,极言其多),也必要‘二一添作五’。我程云鹤今日对着父母在天之灵发誓:往后我若有亏自家兄弟,天打五雷轰。不过,眼下确是兵荒马乱,再怎说,后路也是黑的。古人有话: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俩再好好合计合计,如果真想分家另过,哥今日也不敢勉强了。回头我给咱把子发和如荣请来做中间人,你俩看是怎样?”

一家人都沉默了,包括程云鹏和白玉芹。程云鹏先前说那一番话,原无想分家另过的意思,后来经白玉芹一说,一颗心倒是真有些活泛的意思了。可现在真要他点头或摇头时,却又犹豫,只是架不住白玉芹暗中又掐又拧的,便点了头。这样一来,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勺子盛汤喝的程家就真正面临分崩离析了。

37

腊月二十六,李静以回家过年为名,潜回李家山,为的是面见崔鸿志,向他转达一份重要情报。

当晚,崔鸿志在李府会见了李静。

李静拉着崔鸿志的手孩子似的哭了。那哭声几经压抑,格外凄惨而苍凉。崔鸿志忙反身将屋门插死,悄声安慰道:“李静同志,你受苦了!”随即又提高嗓门厉声吆喝:“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

李静果然就“老实”了,规规矩矩面对崔鸿志坐在炕沿上,做一副接受讯问的样子,但内心的痛苦却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清瘦苍白的面孔一时涨得通红。

崔鸿志的喉结也在上下滚动着。“你比过去瘦多了。”崔鸿志动情地说。李静沉默着,突然嘴一咧,是一副又要哭的样子,然而终于没有哭出来。他说:“请您向组织转达我的要求,让我离开那个鬼地方吧。”崔鸿志没说话,只是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您知道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李静自问自答,“是被自己的亲人和同胞唾弃。”崔鸿志点点头,却又反问:“你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李静茫然地摇摇头。崔鸿志答:“是为自己的亲人和同胞作出奉献和牺牲呀!”“可……”李静道,“可您知道,我的作为中国人的良心和自尊每日每时都在……当我回到那个地方时,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我……”“我完全理解。但李静,你知道你呆在那个地方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是工作。你一定要坚持!”

李静再次沉默了,终于以沉静的语调对崔鸿志说: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鬼子军事进攻重点要转向共产党领导的武装了。最近,日寇制订了旨在渡黄西略的所谓“飞豹”计划。具体启动时间在民国二十八年春夏之交。届时山西驻屯军司令部将派两个师团的兵力从南到风陵渡,北到碛口的几个点上强渡黄河。此前敌人将四出“筹措”粮食、油料和药材等军需物资。碛口几个大商家拒绝与敌作上述物资的所谓“生意”,自然是把敌人激怒了,所以碛口要做好迎接最严峻考验的思想准备。

那一天,崔鸿志的突然出现以及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公事公办的神情将李家人吓坏了。李夫人正在蒸年糕,隔着玻璃一见崔鸿志进了院,浑身便像抽去筋骨似的瘫在灶台前。子俊媳妇坐在灶火前打下手,也忘了自家手头正干的营生,那沸腾的开水竟从匀匀撒在夹箅上的整整一箩糕面上“突突突”溢了出来。李子发从来不信吉凶预兆之类的事,这时见好端端一锅年糕毁了,不由想到乡俗中“年糕毁锅里,大祸在头里”的说法,也骇得面孔煞白。李子发从炕上溜到脚地傻子似的站着,竟忘了穿鞋,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该杀,该杀。

李家人眼瞅着崔鸿志照直进了李静的屋,又从李静的屋出来,却并未将人带走,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家隐约听得崔鸿志反复吆喝着说: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那口气分明是对敌人的,便又生出许多的恐慌来。

李子发见崔鸿志从李静屋出来后,站在圪台上犹豫着什么,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马上离开合适呢,还是该进这边窑里来见见他的面。

李子发硬着头皮迎出屋门来了。

李子发对崔鸿志说:“崔队长,你干甚不把狗日的抓走?”崔鸿志定定地看着李子发说:“大哥,抓他的人何如抓他的心呀?”李子发道:“你不抓他,我就杀了他!我都想好了:他从小爱吃金针炒山蘑嘛,等我得空亲手给他做一盘……!”崔鸿志的眉头皱起来了,沉了脸说:“大哥你这已是第二次朝我说这话了,我记着哩。你动那心事,何如设想劝他反正好呢,你明白不明白?”

崔鸿志低头看看李子发那一双未穿鞋子的脚,突然觉得心尖子上疼得紧。他看见这位一向精细雅洁的人这时竟穿着一对露了脚趾的老粗布袜子。崔鸿志想:这一家人这些日子是大受熬煎了。崔鸿志抬腿就进了李子发夫妇住的屋。崔鸿志见李夫人面孔煞白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不由笑着问:“大嫂,今儿腊月二十几了?”李夫人从慌悚中惊醒过来,嗫嚅着答:“二……二十……十六了吧?”崔鸿志说:“二十六,蒸下年糕割下肉。二十七,荤素馅子全齐备。二十八,蒸下一锅米疙瘩。二十九,提上袜子倒烧酒……你看大哥那袜子,又脏又破怎装烧酒嘛!”

崔鸿志将码头谣曲中“提上篓子倒烧酒”改作一句戏言,让李家人的脸上展露出了那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笑容。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碛口人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因为害怕听见枪炮声,连带着各种炮杖都极少有人家燃放了。“起火”也因其容易让人联想到鬼子的杀人放火而被碛口人打入了冷宫。只有“高升”和“滴滴金”最为走俏。往年一过初三就出场的村社秧歌自然也销声匿迹了。于是这一个春节在碛口人的记忆中竟是一片空白:这没有炮杖没有“起火”没有秧歌的春节还算春节吗?

这一年冬暖,黄河除靠岸的一线外,沿河均未出现冰封雪盖的情景。倒是从春节那几天开始,“倒春寒”便横冲直撞席卷而来。一群群绵羊似的冰块顺河而下,在二碛滩上淤积成白花花一片,老河上完全断绝了船只的踪影。

从正月初二开始,崔鸿志就一日数次地来老河边徘徊。李静提供的情报已送达晋绥军区司令部,军区首长指示春节后立即派专人将这一情报转送河西八路军河防部队。可是看河上情况,船只一时难以摆渡,唯一的办法是派人泅渡。然而,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派人泅渡谈何容易!码头上水性好的人很多,但要在流着冰冻的河里横渡一百余米,过河后再跑几十里路将情报准确送往河防部队司令部所在地却需要有更好的水性和耐力。而况水性好有耐力,还得政治上可靠呢!崔鸿志先将游击队现有一百多名队员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让他放心的。接着,他又遍搜自己的记忆,想在熟人中找到这样一个人,仍然一无所获。正月初五那天,崔鸿志又来到老河边睃巡,希望能侥幸看到一条船,可河面上下唯有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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