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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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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碧涛将头转向程璐,问:“怎回事?你们……”程璐正不知说什么好,那冯汝劢却抢嘴道:“蔡部长,您真的看不出来啊,我们早就……”蔡碧涛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定冯汝劢,幽幽地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铁马的学生……”冯汝劢笑道:“正是。”蔡碧涛也笑笑,说:“你老师调晋绥日报社了。”冯汝劢喜道:“好啊,过些日子我去看他。”蔡碧涛冷然说:“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现在你先出去,我要和程璐单独谈谈。”

冯汝劢退出后,蔡碧涛严厉地看着程璐问:“程璐同志,身为共产党员,乱搞男女关系是什么性质的错误,想必你是知道的……”程璐脸腾地红了,跳起来道:“蔡部长!您想哪里去了?我们只是……”

蔡碧涛审视地看着程璐。她看见程璐深潭似的两眼水波涟涟,每一个光点都是那么单纯、坦诚。蔡碧涛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只是恋爱关系?没有越轨行为、没有乱搞就好。程璐同志,冯汝劢的老师铁马是托派分子,已经被逮捕了。”

程璐“啊”地惊叫一声,惶急地看着冯汝劢离去的背景,一颗心顿时尥起蹶子来……

68

“好了,程璐同志。今天就谈这里了。”蔡碧涛说着站起来,亲切地拍拍程璐的肩膀,“组织上还是相信你的。何去何从,希望你早做决断。”

蔡碧涛扔下程璐,一个人走进马有义的办公室。程璐真想大哭一场。她双手掩面,凝然坐在桌旁,一时不知该干点什么。这时,苏翠芬从马有义办公室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喂,要提拔重用了吧?”苏翠芬拍拍程璐的肩,感叹,“年轻漂亮有文化,参加革命又早,提拔重用是迟早的事。”

程璐苦笑着没说话。

苏翠芬攀了程璐的肩,看着程璐的眼睛说:“你哭过?高兴的?还是……”程璐忙掩饰地一笑,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要挖新闻找马有义就行了。我正为找不到我爹着急哩。组织上让我动员爹返回碛口,我……”“噢,是这么回事!”苏翠芬转换话题道,“你和那个冯汝劢熟?”不等程璐表示什么,苏翠芬接着说:“这书呆子说话怎那么随便?这可不是好兆头。”

“怎了?他说了什么话?”程璐惊问。

“还不是散布托派言论嘛……”苏翠芬说,“报社新调来个铁马,据说是个大作家,前几日被抓了……”

院子对面的圪台上,马有义送蔡碧涛出了他的办公室,看见程璐,就沉着脸说:“你过来一下。”

程璐忐忑不安地走进马有义的办公室。未曾落座,就听马有义问:“你和冯汝劢搞上了?”

程璐没说话。她只能以沉默对之。先前在蔡碧涛面前,她知道冯汝劢那么说的用意,就想将错就错,达到拒斥“组织上”的目的。所以,尽管自家本能地脱口说出“我们只是”如何如何的话,似乎是想做些解释的,但事实上她并未解释什么。当然,蔡碧涛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当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蔡碧涛会转身将这事告诉马有义。几年来,马有义在自家身上操着什么心,她心里可是明镜也似。你说他是真爱她也好,想占自家便宜也罢,反正他的企图再明白不过。而况在这讨吃要饭出身的马有义身上,还真有一些知识分子不具备的让程璐真心迷恋的地方呢。那么现在,她和冯汝劢“恋爱”的事马有义已经知道,他会怎么想?你向他解释,他会听吗?总之,依程璐看来,这事算是彻彻底底弄“穿帮”了,你想说也说不清了,不如干脆不说。

果然,接下来,马有义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程璐同志,你知道你在跟一个什么人打连连?现在可以断定,就是这个冯汝劢,他是铁马托派反革命集团的重要成员。他受托派反革命集团派遣打回了我们碛口,到处散布托派言论,就是企图推翻年轻的红色政权,为阎锡山和日本鬼子效犬马之劳啊!令人可怕的是,我们的一些同志竟然同这样的人情投意合。他们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狼狈为奸、内外勾结……”

“我把冯汝劢害了!……”程璐听得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自家心中大嚎一声。程璐听得:那一声嚎哭如霹雳般响彻苍穹,每一个字儿分明都带着点点血色,将她的眼前染作殷红一片。

可是,他要真是反革命托派分子呢?程璐寻思。不!程璐随即摇了摇头。他要存心反革命,他还回解放区干甚?就凭他的力量“推翻年轻的红色政权”?他果真会生出如此这般愚蠢至极的企图?不!这是凭空捏造,这是主观臆断!几个月来,碛口人看得清楚:冯汝劢是在废寝忘食地干事啊。他所做的一切有哪一件不是为民众为国家呢?哪一件不是民主政府应当支持的呢?他心无城府、说话随便,这不正说明他对解放区对共产党信任有加吗?而况俗话说得好:一颗麦子一道缝子,一个人一个性子,怎就能把一个人的个性和“反革命”画上等号?难道无产阶级革命竟要否定人的个性存在的合理性吗?不!党的政策是讲阶级的,可也是讲人情的。“人情”是什么?不就是“人”的具体“情”况吗?当然也是要看“人”不同的“性子”的。程璐啊,你可再不能做过去那些傻事了,再不能犯过去那些错误了!

程璐想到此,强作一副笑模样,说:“有义呀,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他那人一向没心没肺,他的话咱能当真?有义呀……”

程璐努力用亲切随意的口气说话。话说出口了,却又倍感做作,便又暗骂自家“画虎不像反类犬”。

“你别施放烟幕弹!”马有义一针见血地道:“你以为你那虚情假意现在还能骗得了我!我告诉你:冯汝劢,我注意上他多时了……”

马有义说着,从贴身兜儿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嚓、嚓、嚓,飞快翻动着,念道:“上一月初三,他假借给学生讲抗日故事的名义,说什么平型关战役是晋绥军和八路军共同打的。这不是处心积虑给阎老西儿涂脂抹粉吗?上一月二十六,他到寨子坪一个学生家搞什么家访,居然说教育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都重视的利国利民的好事。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本月初五,他在跟几个老师闲聊时,说什么斯大林因为和托洛茨基意见不合,不仅开除了托的党籍、国籍,还将托的朋友、家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死,太野蛮太凶残了。就在刚才,也就是本月十七号上午十时许,他当着本人和记者苏翠芬同志的面,又说……”

马有义念到此,顿住了,瞠目看定程璐说:“老实讲,在碛口这块土地上,冯汝劢他放个屁我也会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我只问你,这个家伙在你面前都放过什么毒?你愿不愿意如实揭发?”

程璐看着马有义,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她不由打了个冷颤。不!我不能!她对自己说,既然他掌握了冯汝劢那么多材料,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马有义仿佛已看出了程璐心中的所思所想,道:“老实给你说,前段没有收拾他,只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他正为咱办一件好事,我想成全于他;二是想让他表演更充分些。这就好比自家院子里来了一条毒蛇,你最好让它把院子里的老鼠帮你捉尽,再从藏身的洞子里钻出来,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再动手收拾它……”

说到底,他的倒霉还是因为我啊!程璐不说话,只在心里盘算,眼下的情况是:蔡碧涛想收拾他,马有义也想收拾他。冯汝劢啊,你,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可是,不!冯汝劢他绝没有“反革命”的企图。他是怀着一颗热扑扑的心回到碛口想要报效家乡父老的。我不能,不能再犯过去的错误,不能让他因我而倒霉。让我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那时,马有义看着程璐,突然又笑了,说:“当然,任何事物都不会是绝对的。就是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些初看上去不大可能出现的奇迹,在某种情况下,也会成为可能。你说呢?”

程璐紧张地思索着。突然,她抬起头来,看定马有义,灿烂无比地笑了,说:“有义啊,咱俩可是一条战壕里摸爬滚打又在一颗子弹下逃生过来的战友。你说是不是?”马有义说:“是啊!不过,我马有义的战友多了。”程璐说:“你对我的情意我心里明白……”马有义说:“明白顶个屁用,还不是大耳光子伺候吗?”程璐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需要一个过程。”马有义说:“过程太长了对革命不利啊!”程璐说:“那得看是甚事了。如果只是仨瓜俩枣的事……”马有义涎着脸说:“连仨瓜俩枣都不够呢。比那少得多。”程璐一时没听明白,说:“你那是甚黑话嘛?”马有义笑道:“听不明白啊?我告你,我只要你那一颗枣儿一颗瓜儿。”

程璐听明白了。一时,她的脸臊得通红。心中的愤怒像点燃了信子的炮杖眼看就要爆响了。啊,这是一个多么卑劣的家伙!一个十足的流氓、无赖!这几年我怎就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呢?程璐紧咬着嘴唇,半晌,才说:“有义啊,你是真心爱我还是只想逞一时之快?如果是真心爱我,你就得捺着点性子。如果只是想逞一时之快,我宁肯去死!”

马有义不语了。半晌,说:“好吧,为了碛口的教育事业,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我就先放姓冯的一马。”

程璐从马有义办公室出来,先朝前街走了一段,看看后边无人跟着,便转身直奔后街而去。她必须马上赶到晋西模范高小去见冯汝劢。

冯汝劢正在一间教室给学生讲课。程璐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下一听,讲的还是平型关战役。“只有达成全民族的同仇敌忾奋勇参战,中国才有望夺得抗日战争最后胜利。”冯汝劢热切地说,“可以想像,平型关战役阎锡山制定了作战计划,但如果没有后来一一五师的参战,那么,重创板垣师团的战役目标根本就无以实现;同样,我们也可以想像,如果晋绥军高桂滋部不要临阵溃逃,那么战果就可能不仅仅是一个‘重创’了。”

下课了。冯汝劢一见程璐,就换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啊呀,怪不得刚才有一群喜鹊朝我喳喳不停呢。”

程璐不理冯汝劢,顾自紧赶几步走进冯汝劢的办公室。等冯汝劢尾随着走进来,才掩了门扇,压低声音道:“喳喳你个鬼啊!什么阎锡山制订作战计划呀?什么晋绥军参战呀?简直是别有用心一派胡言嘛!平型关战役是在我党中央直接关怀下,八路军指战员……”冯汝劢说:“怎么,阎锡山不让人说真话,你们竟然也……这是历史!历史怎能随便说嘛!”程璐道:“历史是有阶级性的!历史是为政治服务的。我可警告你,从今往后再不准你说起你那平型关和托洛茨基的话!否则……”冯汝劢说:“你这个小同志呀,怪不得老犯错误呢。我建议你抽空去听听马书记、马市长是怎讲贵党民主政治主张的。”冯汝劢说到此,以一种痴迷的、梦幻般的调子背诵起马有义的“诗”句来:

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提意见越尖锐,政府越要发奖励。著书立说讲自由,集会游行不干预。封建专制是恶魔,从此休想兴风雨。这就是:民主自由新社会……

程璐哭笑不得地打断冯汝劢的表演道:“你以为新社会会给你为无产阶级的敌人张目的自由,会给你散布托派言论的民主吗?你呀你!”

冯汝劢不吭声了。他盯着程璐的面孔看了多一阵儿,好像要从那里看出这“小同志”跟他开玩笑的某些迹象来,却终于未能找到。这时,他的耳边就响起了马有义的那一声“你住嘴”的断喝。于是他的雄辩变成了一阵谁也听不明白的嘟囔:那不是讨论问题嘛?那不是为民主政府好嘛?那不是……

程璐看着冯汝劢一脸茫然一脸失意的样子,不由和缓了口气说:“不过,你也别紧张。说了就说了,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冯汝劢一听,当即又恢复他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亲爱的小同志,我正要问你呢,今儿咱老冯的表现不错吧?”程璐啐道:“你混蛋!谁和你是亲爱的!我劝你从此离我远点……”冯汝劢没皮没脸说:“怎么,过河拆桥呀!当着蔡部长的面,你可是默认了的。”程璐道:“你别做白日梦了。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蔡部长给我介绍傅副书记呢。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

“这是真的?”冯汝劢木鸡似的站着,半晌无言。这个事他是那么猜测过,可打心眼里讲,他是希望那纯属臆断呢。怎么就会是真的呢?

冯汝劢醒过神来时,程璐已经不见了。

程璐独自一人来到老河边。河风利刃般削在人的面皮上。河身像是比暖天瘦了许多,河面也没了暖天的喧哗,连二碛都变得喑哑了似的。河边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北风裹挟着尘沙和遍布码头的煤屑扰扰攘攘掠过,将脚下白色的冰雪弄成乌嘟嘟一片。程璐伫立河边,茫然地望着河心浑黄的河水发呆,目光凄迷。“只能这样了。”她喟然长叹。“如此一来,马有义无话可说,蔡也可解除一些对冯汝劢的防堵封杀之心。傅呢,也高兴了。我再从中斡旋一下,冯汝劢这家伙或许就可逃脱一场灭顶之灾了。”程璐如此这般寻思着,颇为自己的献身精神感动了。“可是,我的真爱呢?我的伊甸园之梦呢?”她又自问。

在程璐的记忆中,自家是从十二三岁开始懂得男女之情的。那时她刚刚经由舅父盛如荣的商界好友、太谷广誉远大掌柜作保进入孔祥熙任名誉董事的太谷铭贤中学就读初中部。九·一八事变后,学生走出校门到铁路工人中宣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校方却说学生有“诽谤当局”之嫌,开除了一名进步学生,结果引发了全校师生罢课。有一天她在校门口看见一名高三男生在演讲。那是一个足足长她三四岁的高个子男孩,听同学们叫他“欧阳燧石”。她看见那欧阳燧石脸红朴朴的站在一张高桌上,挥动着手臂口若悬河地讲着话。微风拂动着他乱蓬蓬的额发,阳光照耀着他亮闪闪的眼睛,样子洒脱而迷人。那时她站在听众中,情不自禁也将自家巴掌拍得山响。她并没有真正听懂他的话,只是陶醉于他的磁性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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