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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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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一股暖流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鞠广大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上东崖口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三黄叔,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大哭一场了。可是,鞠广大终于没有哭出来,鞠广大胸中的暖流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当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的哭声,他只有抻着脖子干嚎两嗓子。

五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为亡灵搭棚子,不能让亡灵在露天里过夜。亡灵已经在露天里过了一夜了。那时主人没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檩子——檩子是山庄里父母们为儿女结婚盖房备下的,借给亡灵先用,是要主人来求情才行。三黄叔早已把对象找好,专等鞠广大过个话。举胜子家的一再点头,说广大哥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为亡灵做寿衣——寿衣本是昨天就该做好穿上的,可是主人不回来,大伙不知该给亡灵买什么样的布料,谁也不知鞠广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钱,万一没有钱,也要破费一把呢。其实三黄叔早把两种布料拿回家,专等鞠广大抬手一指。鞠广大一眼就区分了棉布和缎子的质地,当然是缎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人在为亡灵赶做十二个盘子八个碗的供品——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鞠福生是这一仪式的主角,他跪在灵前,被女人指点着,一样样操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出民工的男人们,比如母亲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里的,多是四十左右没有孩丫累身的女人们。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常年在家,他们的日子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他们早盼着有点什么事让他们聚一聚,虽然天知道,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死人,但死了人,终归有了理由,死了人,终归需要帮忙的。有一阵,鞠广大被哥长哥短地叫着,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鞠广大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点鞠广大再清楚不过。可是,在那个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热闹的时候,鞠广大怎么也无法排除一个念头的纠缠。这个念头的生出跟哥长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关,是女人们对他的亲热,使这个念头一股气儿一样,在他的胃里吞下去又顶上来。夜九点整,鞠广大把三黄叔从灵棚边拽过来——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三黄叔拽鞠广大,鞠广大还是第一次主动拽三黄叔。鞠广大拽出三黄叔,鞠广大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倏忽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三黄叔,我决定了。”鞠广大嘴唇干涩。

“什么决定了?”

“大操大办!”干涩的嘴唇发出了最强音。

“能行?”

“行!”鞠广大额头冒汗了,但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黄叔主持红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办了,三黄叔一旦进入角色,花钱的事就忘了替主人着想,“好,就知道你广大不是小气人,怎么说还是在外嘛。”

九点三十分,鞠家的院子里又涌来一批帮忙的人,她们全是年轻女人,她们穿着短透的衣衫,从睡梦中刚醒来的样子,动作起来飘飘忽忽。她们不是被三黄叔叫醒的,三黄叔只是将大操大办的消息告诉正忙着的她们的婆婆,于是,一道无声命令就在门缝与门缝之间传开了。

说出那个在心头纠缠已久的念头,鞠广大心里已有了几分轻松。他在院子里找到在他肩上背了大半天的行李,将它带到后屋的里间。进家几个小时,鞠广大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这间屋子,他和老婆在这里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做民工这十几年里,只要夜晚歇息下来,家里的柜子、钟表、炕席,就走进他狗窝一样零乱的工棚。它们像夏日的柿子一样饱满,金秋的苹果一样鲜艳,它们摇摇晃晃摇动在他记忆的枝头,让他念着,馋着,却怎么都难以够到。现在,他走进了屋子,靠近了枝头,看到了现实的柜子、钟表、炕席,它们却再也不是夏日的柿子秋天

民 工(15)

的苹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凉和荒芜。还要在这荒芜的地盘上舞动出点热闹热络的,是下河口的另外一些女人们。鞠广大拖着行李,穿过女人们,穿过正屋,推门进了里屋。因为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关上屋门时,已经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开灯,顺行李踩破的洞口往里摸。

被子里很热,像烧着了一样。他摸了一层又一层,因为卷得紧,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摸到一只布袋。他打开卷筒一样的布袋,两张硬硬的票子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抽出来,亮到灯下看着,两张票子一对夫妻似的,贴着身,背靠背。这是鞠广大走时老婆给的零花钱,总共是三百五。老婆给的还多,他没要。这些钱也只是为防万一,如果不发生万一,他是坚决不会花掉的。如果不发生万一,他就用这钱给老婆买一件羽绒服。

民工们年底从外面回来,都把羽绒服当成送给老婆的礼物。可是到底发生了万一,他的儿子撞了警察,他为儿子补办了暂居证;他的老婆死了,又买了回家的路费;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办。二百块钱,办不了几桌,这个万一是需要拿出几年的积攒来对付的。这就叫祸不单行,你死了人你还要花钱。可是谁要你大操大办了吗?怎么都是埋人,对付对付把人埋了还有谁会不让吗?这么问来,鞠广大捏票子的手哆嗦了,抵住行李的膝盖也哆嗦了,刚才因释放了一个念头而通顺了的胸口顿时又顶上一股气儿,那情形就像两只此起彼伏的气球,一只压下去,另一只又蹿上来。鞠广大在与胸口那只气球的纠缠中,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只装满了他和老婆几年来所有血汗的老柜,取出仅有的五千块钱。

想好好地打发亡灵,仅仅有钱是不够的。从屋里出来,向三黄叔交钱的时候,三黄叔拽住鞠广大,把他引到门口黑影里。三黄叔神经兮兮凑近鞠广大耳边,口臭都飘过来了,话还没出口。鞠广大有些着急,又有些害怕,鞠广大担心又有什么万一。还好,口臭没有带出什么跟钱有关的事情。三黄叔说,得去拜拜村长刘大头,没看见他都没登门,准是上边又紧了,又要火化,怎么也不能让金香这么年轻的身子化成一股灰。

绊绊磕磕来到刘大头家门口,刘大头家已经关灯,五间屋子漆黑一片。鞠广大硬着头皮,在他的木板门上狠敲了两下。如果不是为了老婆,他说什么也不会半夜来敲刘大头的家门。刘大头的老婆曾经揭过他的伤疤,刘大头的老婆让他一个没有任何根底的庄稼人走进了妄想的歧途。应该承认,刘大头家就是鞠广大的伤疤。可是几年来,他从没断了走进他的伤疤里。每年开春,出民工之前,他都要拎两瓶二锅头两瓶罐头过来串串,山庄人喜欢正月串,他就是要躲过正月,他不愿让庄里人看见,他的伤疤多深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进他的伤疤里,还要满脸赔笑,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给刘大头点烟。他说村长,一年到头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照看了。其实大伙都到村长家串,都说让村长照看,村长就是长七十二双眼睛也照看不过来。可是你必须说,你说了,他可能不照看,但没说,可要真的照看你了。刚出民工那年,鞠广大不知道有这礼数,没去串,春上稻田放水,就愣是找种种理由不给开通通向鞠家那个水渠的闸。他要照看你,会在一夜之间出台无数政策,被他照看了,你长一千张嘴也说不出理。然而,你绝不要以为你笑了,你给村长点了烟,村长就领了情。刘大头这样的人,绝就绝在他的冷淡和生分里,他的眼睛,会一直瞅着电视,他的表情告诉你,他没看到你的笑,也没在乎你的烟,更没在乎你的酒。从他家走出,你恨不能扇自己耳光——凭什么这么贱你!可是扇一千次,到头来,你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在鞠广大看来,这世界上,没有天生的贱人,却有天生的老爷,他能在不动声色间就抖尽了威风,他能明目张胆往你伤口撒盐,还叫你笑。

今夜,为了老婆,鞠广大再一次走进自己的伤疤里。许是因为死了老婆的缘故,这一次刘大头与以往不同,他腆着肥胖的肚子下来开门时,冲鞠广大咧了咧嘴,他的老婆则拥着一个布单直给鞠广大让座。深夜里的来访他好像早有精神准备,不待鞠广大开口,刘大头就直奔主题:“是太年轻了,火化叫人心疼。可是俺没法子,上边一直就这么规定。”鞠广大没带烟,就只好哼出一声笑。鞠广大苦笑一下,眉宇间挤满了殷勤,“就知道这事给你添难,还得求你照看照看,俺金香也太苦命。”刘大头手搓着腋窝的灰卷,眼睛盯住一只乱飞的蚊子,慢条斯理道:“你这是让俺犯错误,广大!”鞠广大无语,只有蚊虫在他与刘大头之间叫着。许久,刘大头老婆说,“就帮帮吧,看广大多可怜,花那么多钱供孩子没供成,老婆又爬起来走了,多可怜。”伤疤上又一把盐撒下来,但鞠广大还是感激地看了看被单里的女人。又是好久,刘大头说,“中,你也不容易,留了尸骨,总归要暖暖心,明天俺上乡上打点打点,看能不能睁一眼闭一眼过关。”鞠广大赶紧点头,“谢谢村长,打点俺出

民 工(16)

钱,得多少?”刘大头眼珠转了半天,“先出一千吧,俺担个人情。”

从刘大头屋子出来,从刘大头家的院子出来,鞠广大猛地一脚朝空中踢去,一只鞋子穿过夜空,流星似的落到远方的黑暗里,惊起全村的狗叫。

六午夜时分,三黄叔为鞠家一日里的繁忙画上了句号,拉下了帷幕。三黄叔朝大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三黄叔将帷幕暂时拉下了,自己却不得离开,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他正因如此才获得整个山庄人的尊重,才即使不出民工,也可拥有能够打发日常支出的点滴收入。

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暗了。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宁静壮大了烟雾的气势,宁静凸现了冥昧的气势,有那么个瞬间,鞠福生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

整个一晚,鞠福生都跪在母亲的灵前,给母亲烧香、烧纸、上酒、喂饭。做这一切,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童年生活紧密相连。

五六岁的时候,他和屯子里的伙伴们,常玩这样的游戏,将一些萝卜片当肉装在碎掉的半边碗里,用草秸当筷子往泥堆上夹。那泥堆可能是粪堆也可能是个土包,他们把它当成坟堆,边夹边说老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好保佑俺平安。他们不知道老祖宗是谁,反正大人们都这么说。然而,与童年不同的是,童年容易进入一种想像,在童年的想像里,那些萝卜片子经他们一夹就变成了一缕烟飞到祖宗的嘴里。而现在,鞠福生无法进入想像,那些大肉、木耳、粉条,怎么也无法变成一缕烟,它们太实在了,太真实了,它们油汪汪、肥光光、香喷喷,它们的香味是致命的,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鞠福生的肺腑,使他整个一晚都在与馋欲搏斗。

鞠福生的馋欲是由饥饿凿开的。馋欲一旦被饥饿凿开,便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鞠福生先是感到胃里有只巨大的虫子在翻腾,一股股食水不停地冲上来。后来,给母亲夹肉的筷子就不灵敏了,就由往前伸变成往后缩了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如果说跪一晚上是一种刑罚,那么,面对喷香的大肉忍饥挨饿,对鞠福生便是比跪残酷一百倍的折磨。他一遍遍借烧纸的机会睨着在灯影里忙活的人们。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每个人都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看到他。有一阵,鞠福生很狂躁,想打人的愿望比想吃东西的愿望还强烈。他想身边如果有一支枪,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倒他们,然后骑在他们背上大吃一顿。鞠福生已经好长时间不怎么注意眼前的供桌了,而是长时间地侧目大家。一个正在打桩的男人发现他东张西望,上前问他,是不是找三黄爷?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三黄爷,还三黄孙呢!后来,大约十二点左右,鞠福生的情绪得到缓解,因为棚子快搭完,忙活的人们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要动作快一点,完全有可能大功告成。于是他再次俯下身子,瞅准一块肥肉,等待时机的如期而至。时机终于来了,三黄爷发了话,三黄爷一句话就将人们从屋子里院子里轰了出去。这是鞠福生想都不敢想的大好时机,鞠福生在心里对三黄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院子里寂静下来,灵棚四周再也没有人走动,鞠福生操起筷子,在心里大喊一声,妈,就原谅儿子一回,儿子太饿了。可是谁知,正在这时,鞠广大从外边回来了,鞠广大一进院子,直奔老婆灵堂,扑通一声跪到老婆灵前,有气无力地对老婆说:金香,你别害怕,村长去打点乡里了,俺砸锅卖铁,也不能叫你火化,你放心好啦。

鞠福生伸出的胳膊顿时僵在那里,一块黄淋淋的大肉骨碌碌掉到地上。

当宁静像黑暗一样无边地笼罩到鞠家宅院,鞠福生胃里的那只馋虫已经死了。父亲跪下后,再没有起来。父亲要和他一起守灵。鞠福生胃里那只馋虫死掉,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困倦仿佛灯前的小咬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没多久浑身就软成一摊烂泥。

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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