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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相逢未剃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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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在装扮离合与悲欢。在庙宇,苏曼殊是一个年轻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苏曼殊是一个卓尔不凡的革命先驱;在情场,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人。每一个角色都是最真实的他,每一个角色又都濡染了虚无的色彩。

几个月的寺庙生活,让苏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场。这个冬日,他每天煮茶赏梅,诵经坐禅,空落时到街巷买点酒肉,甚至夜不归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没有任何羁绊的,宁做一片流云,也不做佛前的一盏圣水。他将灵魂寄存在这里,有一天还会像大雁一样展翅飞翔,或许无所依靠,老死在某个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或许还会回来,那时候就再也不会离开。

春暖花开的时候,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病逝于乡间,而苏曼殊却拒不奔丧。苏杰生临死也没有见到这个被他放逐的儿子,这个让他心怀愧疚的儿子,或许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苏曼殊的原谅。时过境迁,苏曼殊依旧无法忘记儿时所遭遇的屈辱,那道伤痕横在他的心口,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忘记。人的心太脆弱,有些伤害需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弥补。佛说,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仇怨,记住恩情。可我们都不是佛,难以将所有的仇恨一笔勾销,难以禅坐于莲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缘生缘灭,只消刹那,苏曼殊不知道他和苏杰生的父子情缘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汤,来生谁还会记得谁。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是因了他无法忘记童年的伤,不是住进了寺庙,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遗憾,错过的无法重来,破镜难以重圆,伤痕修复得再好,也还是会有印记。

这个春末,苏曼殊彻底地清醒,离开栖息一冬的寺庙,开始研习梵文,应聘于曼谷青年会。后又远赴锡兰,暂寄于菩提寺。再又从广州抵达长沙,聘于湖南实业学堂,与张继、黄兴同事,参与华兴会机密事务。苏曼殊承认自己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尽管他亦向往修篱养鹤、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诗的闲逸生活。乱世里飞扬的烟尘无处不在,纵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旧会沾上一身的风尘。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就是这样,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摇桨,一个人策马,将自己抛回红尘深处。他始终适合做一只飘飞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筑巢,来去匆匆,不需要为任何院落守护老旧的梦。都说风云乱世没有安稳,或许是因为儿时家庭的伤害,苏曼殊心里一直想有个温暖的家,又惧怕有一个家。所以他总是在行走,总是飘忽不定,像一个浪子,连行囊都是多余。今天在芦花似雪的岸边,明天又会在天涯的哪端?

第7章 尘缘

生活这把利剑每天将我们割伤,削去丰盈的肉,留下清瘦的骨。乱世里,任何完整美妙的梦都不能维持一个午夜,醒来之后,只见满地支离破碎的记忆。我们明明知道好梦难以成真,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种尝试,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失去的伤害。如果可以,也许每个人都希望停留在美好的时光里,静静地看细水长流。可我们无法不依从光阴,像落花一样的随着它流淌,不知道漂向哪个方向,又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苏曼殊是热忱的,他将热忱的心交付给革命,交付给事业,交付给情感。每一次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岁月的浪涛给淹没,被满院的荼蘼花覆盖。他一生所经历的种种都恍若昙花一现,美丽却短暂。苏曼殊参与的华兴会起义,在一个冬天失败,这一年,他21岁。21岁,就像一枚树上刚结下的果子,青绿而微涩。当许多人还不解世事,而苏曼殊却早已尝遍人情风霜,懂得生活中那些深刻的迷惘。与他一起共事的同仁纷纷出走,各自奔赴前程,苏曼殊这一次继续留在了湘地,执教于学堂。

一切都是缘分,缘分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同样如此。就像封建朝代的帝王,有些帝王和江山的缘分长久到数十年,有些短暂得只有一天。21岁的苏曼殊,在这人世间结下了许多段缘分,却似乎从未有过久长。事实上,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们的离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在不同的季节结束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时候,所有的幻想都一同埋葬,而梦长成了小草。请相信,风中摇摆的是那些不死的灵魂。

他在莲荷开放的时节离开了长沙,回到上海,后又转至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在这期间,他参与筹建江南书报社,拜会了陈散原、陈衡恪,与伍仲文一起切磋佛学。苏曼殊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在那些未知的时光里,他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预感他的日子会过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仓促。他怕自己的一次沉思,一个回眸,一声叹息,就将流年蹉跎。这原本不该是一个青春茂盛之人所存有的想法,可苏曼殊怕自己会成为江中之石沉落无声,多年以后再没有人会记起他。

难道我们真的就该活得跟蝼蚁似的,在湛湛日光下不断地寻寻觅觅吗?生活在一座城市,无论你有多忙碌,多么地身不由己,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在某个阳光细碎的午后,择一个老旧的茶馆,或一间西式的咖啡屋,品一壶清茶,喝一杯浓郁的咖啡,或静坐参禅,或思悟人生,或怀想年轻时一段浪漫的爱情。至少这清静的时光属于自己,烦恼也曾来过,可是被风吹散,愁闷也曾邂逅,可是匆匆擦肩。

忙碌的生活因为没有情感而显得单调,生活就像是一杯苦茶,而情感是茉莉花,调兑在一起,这杯茶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人活在世上,有诸多苦楚萦心,若不懂得自我调解,终究会被纷呈的世相掩埋。红花有绿叶相陪,高山有流水为知己,阳春有白雪做伴,人又岂能孤独于世,独挡红尘碌碌风烟?苏曼殊自问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常常会为一次邂逅而柔软,为一个眼眸而跳动。他曾经和一段缘分南辕北辙,来去匆匆只留下无以复加的遗憾。

都说三生石上记载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姻缘,尽管苏曼殊苦苦地压抑自己的情思,可是他此生终究逃不过情劫。金陵,六朝古都,有着胭脂珠粉堆砌的繁华,无论是徜徉在桃叶渡,还是彷徨于莫愁湖,这座城市飘荡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馨香。当年的秦淮八艳惹得多少帝王将相、风流才子为她们痴迷,无论是血溅桃花的李香君,还是倾国红颜陈圆圆,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影响了风流雅士的前程,甚至主宰了江山的命运。

当年杜牧游秦淮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他的心难道就真的那么坦荡?是陈后主沉迷于靡靡音乐,视国政为儿戏而丢了江山,却将这些过错强加在那些为生活而被迫卖艺的歌女身上,天生丽质、冰雪聪明竟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将会带给一个旺盛男子无限的诱惑,她们的错是不该抛头露面,不该让世间男子掀去神秘的面纱,她们只能像小草一样躲藏在潮湿的墙角,让岁月埋葬美丽的容颜。难道这样,帝王的江山就可以千秋万代永不丢失?

难道杜牧走进秦淮画舫,出入歌场妓院,就不为那些绝代才女所动?岂不知,女子的气节有时远胜男子,当年柳如是悬梁自尽,至死也不肯沾染大清的土地,而名士钱谦益却剃掉额发归降清廷,这又是红颜的错?自古红颜多薄命,是因为这些堂堂男儿将闯下的祸归罪在弱女子身上,灾难来临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让红颜承担历史的罪过。秦淮河依旧,涛声依旧,我们摇着桨橹还能打捞到什么?脂粉盒?碧玉钗?还是一把老旧的木琴?或是哪个帝王遗失在岁月深处的贴身印章?

当苏曼殊来到这座繁华的金陵古都,生出的却是和柳永一样的思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苏曼殊被乱世里的刀光剑影划伤,只有女子温软的柔情可以抚平他的伤口。优游在秦楼楚馆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可以将浮名抛散,在莺歌燕舞的人间和红颜交杯换盏,没有逼迫,没有伤害,没有束缚。在她们面前,心灵可以彻底地放松,险恶的人世、风云的政治在这里不值一提。在这里,采云霞为羽衣,削竹为笛,在清凉的晚风下,吹彻一首首动人的古曲。

不必询问情深情浅,不必担忧缘起缘灭,我们都是红尘中的匆匆过客,谁也不是谁的归人。寄身于烟花巷的歌女,早就明白人生是一场游戏,所以她们不会轻易将真心交付给任何男子。苏曼殊深知自己是个僧人,他虽然不守清规,但亦不会肆意荒诞。他珍惜这些女子,感叹她们的身世,就像宋时的柳永一样,视她们为知己,而并非如寻常男子那般只为消遣寻乐。苏曼殊流连于烟花深巷,沉醉于歌舞酒声,早已忘记来时之路。他承认,这段秦淮时光是他一生最为快活逍遥的日子。

苏曼殊虽每天和歌妓聚集在一起,舞动桃花,舞尽明月,可他却有原则,从来不与她们共榻同眠。他用心灵和她们相交,觉得精神之恋远胜过肉欲之欢。正是因为苏曼殊珍爱她们,所以在他落魄之时,这些青楼女子还曾将他收留在家。寝食在一起,苏曼殊依旧可以禅定,不动欲念,这样一个特别的和尚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他向往自由散漫的生活,却不会过于放浪形骸,他认为,红尘也可以是菩提道场,同样可以修行,可以度化万千世人。

苏曼殊是割舍不了情爱的,无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心里总被情爱所缚。这世间割舍不了情爱的又何止是他?多少人为了断孽缘情债辗转几世轮回,只不过苏曼殊袈裟披身,又是个才华横溢的诗僧,他的情自是比凡人更耐人寻味。在这平淡的日子里,你应该和我一样想要知道,苏曼殊是如何在简约的光阴下演绎他离奇的人生故事。昨天的故事,余下的只是回忆,明天的故事,却是你我不能猜透的谜。

第8章 际遇

窗外下起了凉凉的秋雨,意味着明天又有一场别离,和落叶的别离。一个人过久了安稳的生活,向往门前那些匆匆往来的背影,亦期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所变数,不被岁月枉自蹉跎。可一个俗世的浪子却期待有一天可以停下脚步,鞋底不再沾染天南地北的尘土。多么矛盾的人生!任何的变迁都是在给自己寻找完美的借口。也许过去我们都是贫穷的人,可当日子富裕的时候,却发觉丢失了从前简单的快乐。在这落叶飘零的秋天里,多少人跌进更深的迷惘中,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个秋天最后一枚落叶死亡的时候,苏曼殊离开了他纵情几月的金陵,离开了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来的时候,他知道会有别离,所以他不曾对任何一位红颜许下誓约。也许这样就可以走得轻松些,无论将来是否还有缘得见,只需记住曾经拥有过的那段美丽。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欠下情债,世间万物可以拿来变卖,可以相互交易,唯有情感真实得不可亵渎,一段情债耗费一生的心力都未必能够偿还得清。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相聚欢喜,别离伤悲,其实不过是路上的偶遇,共同走过一段路程,转弯的时候道一声珍重,这样也算是云淡风轻。无论是苏曼殊还是那些青楼歌妓,都是见惯了别离的人,不需要折柳寄情,亦没有热泪沾巾。收拾好残局,又会是一场新的开始,就像窗外的枯树还会长出新的嫩芽,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一厢情愿地守侯已经远去的结局。

苏曼殊脱下了青春的彩衣,又披上袈裟,他来到杭州,寄居在西湖之畔的白云庵。西湖如画,世间一切美景都抵不过这里的山水。多年前,苏曼殊第一次与西湖邂逅的时候,就知道前世一定来过这里,并且与西湖的水有过美丽的约定。有时候,自然山水比人更懂得感情,多少人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山水草木。西湖是无语的,可是在任何时候它都是那么风姿万种。它收藏了许多人的梦,被无数人的故事滋养得更加丰盈。

隐居西湖孤山的林和靖,一生梅为妻、鹤为子,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山水。还有西湖的苏小小,她临死前留下那么一句令人惊心的话:“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终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心。”这位卑微的歌妓高傲地死在西湖,停止呼吸的时候,带着如花的笑靥。苏曼殊也曾去过苏小小的墓冢前悼念这位佳人,为她惋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与这位隔了千年的红颜有一段不解的情缘。他们从不曾遇见,却有缘在死后相伴在一起,像影子一样地不离不弃。

这些年,苏曼殊去过许多名山古刹,可他对西湖白云庵的情感最为深切。也许是他对西湖的情结,也许是因为白云庵有个月老祠,又或是祠门的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生前注定事莫错姻缘。苏曼殊就是如此,相信一切的姻缘际遇,所以每当看到这些字,他就会怦然心动。我相信,月老祠是他喜欢白云庵最深刻的理由,还有庵内的那株梧桐树,以及那些老死的秋蝉,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悲喜。

然而,苏曼殊来到白云庵并不是为了坐禅修炼,也不是为了求月老赐他一段情缘。他是白云庵的常客,每一次到来都是为了躲避纷乱,让自己在晨钟暮鼓中找寻灵魂的解脱。但他似乎过得并不潇洒,没有邀约知己西湖泛波,花间对饮;也没有陪同歌妓携手西湖,月下漫步。西湖是一个适宜纵情浪漫的地方,来过的人都想要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在断桥上留下一段情缘,希望多年以后,有一天风雨归来,西湖可以交付出当年收藏的情怀。

我始终觉得,苏曼殊在西湖一定和某个歌妓,一个如同苏小小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有过一场铭心的爱恋。是人间四月,他打马街头,马蹄溅落一地杨花。他的马惊动了缓缓行来的油壁车,还有车上那位高歌的佳人,“春花秋月如相仿,家住西泠妾姓苏……”她不是苏小小,却有着和苏小小一样动人的风姿。苏曼殊被她惊世的容颜给摄获,又是一场宿命的劫,他们谁也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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