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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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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十元一针,因为三针,减收五元。我们告诉他还得接着来,有十次管保除根。反正我们有的是茶,我心里说。把钱交了,军官还舍不得走,老王和我开始跟他瞎扯,我就夸奖他的不瞒着病——有花柳,赶快治,到我们这里来治,准保没危险。花柳是伟人病,正大光明,有病就治,几针六○六,完了,什么事也没有。就怕象铺子里的小伙计,或是中学的学生,得了药藏藏掩掩,偷偷的去找老虎大夫,或是袖口来袖口去买私药——广告专贴在公共厕所里,非糟不可。军官非常赞同我的话,告诉我他已上过二十多次医院。不过哪一回也没有这一回舒服。我没往下接碴儿。
老王接过去,花柳根本就不算病,自要勤扎点六○六。军官非常赞同老王的话,并且有事实为证——他老是不等完全好了便又接着去逛;反正再扎几针就是了。老王非常赞同军官的话,并且愿拉个主顾,军官要是长期扎扎的话,他愿减收一半药费:五块钱一针。包月也行,一月一百块钱,不论扎多少针。军官非常赞同这个主意,可是每次得照着今天的样子办,我们都没言语,可是笑着点了点头。
军官汽车刚开走,迎头来了一辆,四个丫环搀下一位太太来。一下车,五张嘴一齐问:有特别房没有?我推开一个丫环,轻轻的托住太太的手腕,搀到小院中。我指着转运公司的楼房说,“那边的特别室都住满了。您还算得凑巧,这里——我指着我们的几间小房说——还有两间头等房,您暂时将就一下吧。其实这两间比楼上还舒服,省得楼上楼下的跑,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第一句话就叫我心中开了一朵花,“唉,这还象个大夫——病人不为舒服,上医院来干吗?东生医院那群大夫,简直的不是人!”
“老太太,您上过东生医院?”我非常惊异的问。“刚由那里来,那群王八羔子!”
乘着她骂东生医院——凭良心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大最好的医院——我把她搀到小屋里,我知道,我要是不引着她骂东生医院,她决不会住这间小屋,“您在那儿住了几天?”我问。
“两天;两天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老太太坐在小床上。我直用腿顶着床沿,我们的病床都好,就是上了点年纪,爱倒。“怎么上那儿去了呢?”我的嘴不敢闲着,不然,老太太一定会注意到我的腿的。
“别提了!一提就气我个倒仰——。你看,大夫,我害的是胃病,他们不给我东西吃!”老太太的泪直要落下来。“不给您东西吃?”我的眼都瞪圆了。“有胃病不给东西吃?
蒙古大夫!就凭您这个年纪?老太太您有八十了吧?”老太太的泪立刻收回去许多,微微的笑着:“还小呢。刚五十八岁。”
“和我的母亲同岁,她也是有时候害胃口疼!”我抹了抹眼睛。“老太太,您就在这儿住吧,我准把那点病治好了。这个病全仗着好保养,想吃什么就吃:吃下去,心里一舒服,病就减去几分,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泪又回来了,这回是因为感激我。“大夫,你看,我专爱吃点硬的,他们偏叫我喝粥,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您的牙口好,正应当吃口硬的呀!”我郑重的说。
“我是一会儿一饿,他们非到时候不准我吃!”“糊涂东西们!”
“半夜里我刚睡好,他们把小玻璃棍放在我嘴里,试什么度。”
“不知好歹!”
“我要便盆,那些看护说,等一等,大夫就来,等大夫查过病去再说!”
“该死的玩艺儿!”
“我刚挣扎着坐起来,看护说,躺下。”
“讨厌的东西!”
我和老太太越说越投缘,就是我们的屋子再小一点,大概她也不走了。爽性我也不再用腿顶着床了,即使床倒了,她也能原谅。
“你们这里也有看护呀?”老太太问。
“有,可是没关系,”我笑着说。“您不是带来自个丫环吗?叫她们也都住院就结了。您自己的人当然伺候的周到;我干脆不叫看护们过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啦,有地方呀?”老太太好象有点过意不去了。“有地方,您干脆包了这个小院吧。四个丫环之外,不妨再叫个厨子来,您爱吃什么吃什么。我只算您一个人的钱,丫环厨子都白住,就算您五十块钱一天。”
老太太叹了口气:“钱多少的没有关系,就这么办吧。春香,你回家去把厨子叫来,告诉他就手儿带两只鸭子来。”我后悔了:怎么才要五十块钱呢?真想抽自己一顿嘴巴!幸而我没说药费在内;好吧,在药费上找齐儿就是了;反正看这个来派,这位老太太至少有一个儿子当过师长。况且,她要是天天吃火烧夹烤鸭,大概不会三五天就出院,事情也得往长里看。
医院很有个样子了:四个丫环穿梭似的跑出跑入,厨师傅在院中墙根砌起一座炉灶,好象是要办喜事似的。我们也不客气,老太太的果子随便拿起就尝,全鸭子也吃它几块。始终就没人想起给她看病,因为注意力全用在看她买来什么好吃食。
老王和我总算开了张,老邱可有点挂不住了。他手里老拿着刀子。我都直躲他,恐怕他拿我试试手。老王直劝他不要着急,可是他太好胜,非也给医院弄个几十块不甘心。我佩服他这种精神。
吃过午饭,来了!割痔疮的!四十多岁,胖胖的,肚子很大。王太太以为他是来生小孩,后来看清他是男性,才把他让给老邱。老邱的眼睛都红了。三言五语,老邱的刀子便下去了。四十多岁的小胖子疼得直叫唤,央告老邱用点麻药。老邱可有了话:
“咱们没讲下用麻药哇!用也行,外加十块钱。用不用?快着!”
小胖子连头也没敢摇。老邱给他上了麻药。又是一刀,又停住了:“我说,你这可有管子,刚才咱们可没讲下割管子。还往下割不割?往下割的话,外加三十块钱。不的话,这就算完了。”
我在一旁,暗伸大指,真有老邱的!拿住了往下敲,是个办法!
四十多岁的小胖子没有驳回,我算计着他也不能驳回。老邱的手术漂亮,话也说得脆,一边割管子一边宣传:“我告诉你,这点事儿值得你二百块钱;不过,我们不敲人;治好了只求你给传传名。赶明天你有工夫的时候,不妨来看看。我这些家伙用四万五千倍的显微镜照,照不出半点微生物!”胖子一声也没出,也许是气胡涂了。
老邱又弄了五十块。当天晚上我们打了点酒,托老太太的厨子给作了几样菜。菜的材料多一半是利用老太太的。一边吃一边讨论我们的事业,我们决定添设打胎和戒烟。老王主张暗中宣传检查身体,凡是要考学校或保寿险的,哪怕已经作下寿衣,预备下棺材,我们也把体格表填写得好好的;只要交五元的检查费就行。这一案也没费事就通过了。老邱的老丈人最后建议,我们匀出几块钱,自己挂块匾。老人出老办法。可是总算有心爱护我们的医院,我们也就没反对。老丈人已把匾文拟好——仁心仁术。陈腐一点,不过也还恰当。我们议决,第二天早晨由老丈人上早市去找块旧匾。王太太说,把匾油饰好,等门口有过娶妇的,借着人家的乐队吹打的时候,我们就挂匾。到底妇女的心细,老王特别显着骄傲。
歪毛儿
小的时候,我们俩——我和白仁禄——下了学总到小茶馆去听评书。我俩每天的点心钱不完全花在点心上,留下一部分给书钱。虽然茶馆掌柜孙二大爷并不一定要我们的钱,可是我俩不肯白听。其实,我俩真不够听书的派儿:我那时脑后梳着个小坠根,结着红绳儿;仁禄梳俩大歪毛。孙二大爷用小笸萝打钱的时候,一到我俩面前便低声的说,“歪毛子!”把钱接过去,他马上笑着给我们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来:“吃吧,歪毛子!”他不大爱叫我小坠根,我未免有点不高兴。可是说真的,仁禄是比我体面的多。他的脸正象年画上的白娃娃的,虽然没有那么胖。单眼皮,小圆鼻子,清秀好看。一跑,俩歪毛左右开弓的敲着脸蛋,象个拨浪鼓儿。青嫩头皮,剃头之后,谁也想轻敲他三下——剃头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气,可是也有背不上书来的时候。歪毛仁禄背不过书来本可以不挨打,师娘不准老师打他,他是师娘的歪毛宝贝:上街给她买一缕白棉花线,或是打俩小钱的醋,都是仁禄的事儿。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书来,他比老师的脾气还大。他把小脸憋红,鼻子皱起一块儿,对先生说:“不背!不背!”不等老师发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样!”老师磨不开脸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禄不擦磨手心,也不迟宕,单眼皮眨巴的特别快,摇着俩歪毛,过去领受平板。打完,眼泪在眼眶里转,转好大半天,象水花打旋而渗不下去的样儿。始终他不许泪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脾气消散了,手心搓着膝盖,低着头念书,没有声音,小嘴象热天的鱼,动得很快很紧。
奇怪,这么清秀的小孩,脾气这么硬。
到了入中学的年纪,他更好看了。还不甚胖,眉眼可是开展了。我们脸上都起了小红脓泡,他还是那么白净。后一无入中学,上一班的学生便有一个挤了他一膀子,然后说:“对不起,姑娘!”仁禄一声没出,只把这位学友的脸打成酦面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拚命,连劝架的都受了点罣误伤。第二天,他没来上课。他又考入别的学校。
一直有十几年的工夫,我们俩没见面。听说,他在大学毕了业,到外边去作事。
去年旧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盖着些厚而阴寒的黑云。尖溜溜的小风,鬼似的搯人鼻子与耳唇。我没事,住的又离山水沟不远,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几本好书什么的。
我以为天寒人必少,其实集上并不冷静;无论怎冷,年总是要过的。我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对我的路子的东西——大堆的海带菜,财神的纸像,冻得铁硬的猪肉片子,都与我没有多少缘分。本想不再绕,可是极南边有个地摊,摆着几本书,引起我的注意,这个摊子离别的买卖有两三丈远,而且地点是游人不大来到的。设若不是我已走到南边,设若不是我注意书籍,我决不想过去。我走过去,翻了翻那几本书——都是旧英文教科书,我心里说,大年底下的谁买旧读本?看书的时候,我看见卖书人的脚,一双极旧的棉鞋,可是缎子的:袜子还是夏季的单线袜。别人都跺跺着脚,天是真冷;这双脚好象冻在地上,不动。把书合上我便走开了。
大概谁也有那个时候: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比如看见一群蚁擒住一个绿虫,或是一个癞狗被打,能使我们不痛快半天,那个挣扎的虫或是那条癞狗好似贴在我们心上,象块病似的。这双破缎子鞋就是这样贴在我的心上。走了几步,我不由的回了头。卖书的正弯身摆那几本书呢。其实我并没给弄乱:只那么几本,也无从乱起。我看出来,他不是久干这个的。逢集必赶的卖零碎的不这样细心。他穿着件旧灰色棉袍,很单薄,头上戴着顶没人要的老式帽头。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墙,千佛山,山上的黑云,结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决定回去,虽然觉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详他。他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象破庙似的,虽然破烂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说不上来那几步是怎样走回去的,无论怎说吧,我又立在他面前。
我认得那两只眼,单眼皮儿。其余的地方我一时不敢相认,最清楚的记忆也不敢反抗时间,我俩已十几年没见了。他看了我一眼,赶快把眼转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认出这个神气来。
“是不是仁禄哥?”我大着胆问。
他又扫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极快的又转回来。他的瘦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腮上微微的动了动,傲气使他不愿与我过话,可是“仁禄哥”三个字打动了他的心。他没说一个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脸朝着山,他无声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离这儿不远。”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拾起那几本书。
他叫了我一声。然后待了一会儿,“我不去!”
我抬起头来,他的泪在眼内转呢。我松开他的手,把几本书夹起来,假装笑着,“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待一会儿我找你去好了,”他还是不动。
“你不用!”我还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说:“待一会儿?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么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谅梳着小辫时候的同学。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许多。他跟我来了。
没有五分钟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转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宝贝确实落在手中。可是我没法说话了。问他什么呢?怎么问呢?他的神气显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吓跑了。
想起来了,还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发现了几个金丝枣。好吧,就拿这些待客吧。反正比这么僵坐着强。他拿起酒杯,手有点颤。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湿了一点,湿得象小孩冬天下学来喝着热粥时那样。
“几时来到这里的?”我试着步说。
“我?有几天了吧?”他看着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象是和这片小东西商议呢。
“不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许多话不便说,也不希望我再问。
我问定了。讨厌,但我俩是幼年的同学。“在哪儿住呢?”他笑了,“还在哪儿住?凭我这个样?”还笑着,笑得极无聊。
“那好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们一块儿听鼓书去。趵突泉有三四处唱大鼓的呢:《老残游记》,嗳?”我想把他哄喜欢了。“记得小时候一同去听《施公案》?”我的话没得到预期的效果,他没言语。但是我不失望。劝他酒,酒会打开人的口。还好,他对酒倒不甚拒绝,他的俩脸渐渐有了红色。我的主意又来了:“说,吃什么?面条?饺子?饼?说,我好去预备。”“不吃,还得卖那几本书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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