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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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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了些啥我咋知道?”她收拾着地上的盆盆罐罐,带着几分警惕的神情反问我,但一瞬间,又嘻嘻地笑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求婚?在她眼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庄严的事情,神圣的事情。我可能不懂得女人的复杂的微妙的心理。我总感到,她,比海喜喜和谢队长难理解得多。“他,他劝我……跟你结婚。”
我只好嗫嚅地说出来。但一经说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完全不像我在路上想象的那样充满激情,那样富于诗意,那样罗曼蒂克,而是和一团豆腐渣一样,嚼在嘴里干巴无味,不但打动不了她,连我自己也没有被感动。
“他操的心还怪多的!”她虽不再像小猫似的警惕了,却换上了一副装模作样的冷淡。这使我惊愕不已:难道我想错了,难道她并不爱我?既然话已经出口,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又说:“在火车站上,谢队长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他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倏地从地上站起来,腰肢挺得直直的,把洗干净的盆子往土台上放,决断地说,“咱们的事,不要人多嘴!我有我的主意。”
这场可笑的求婚是彻底地失败了。生活刚刚展示出另外一面,但倏忽即逝,一下子又翻转过来,仍然是严酷的、没有诗意的现实。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情是出自爱情,还是风尘女子的那种轻狂的逢场作戏?我愣愣地站在门旁边:究竟是拂袖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把她的“主意”搞明白?这时,门外又响起瘸子走路的那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急忙把我拨开,从我身后拿起顶门棍顶上门,随即偎在我的胸前,缩了缩脖子,伸了伸舌头,一脸调皮的微笑,和孩子捉迷藏一般静等着保管员来叫门。
“马缨花,马缨花,”保管员推了推门,接着压低嗓子又叫,“马缨花,马缨花……”
她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儿,才用懒洋洋的腔调问:“谁呀?”问完了,昂起脸朝我皱起鼻子笑了笑。
“我呀,马缨花,是我。”
“睡下啦!”她拖长声音说,她的声调和她的表情恰恰相反,“我困得很,要是还有营生,等我睡起来再干。”
“哎,不是叫你干活。你起来,羊圈靠西第三根柱子上头,我还给你藏着一副羊下水哩,你起去拿。”他给她东西,可那语气,倒仿佛是求她施舍给他一些东西似的。
“那好呀,”她又朝我做了个鬼脸,“等会儿我起去拿。”
保管员仍舍不得走,左右地□着脚,在门外磨蹭着。在他们隔着门对话的那一刻,我比上一次更加紧张。上次我和她之间还有一截距离,现在,她紧紧地贴在我的怀里,一面调侃保管员,一面用手指头玩我棉袄上的扣子。虽然我为了要弄点吃的,曾经冒过许多次险,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比这次大得多,但这种充满暧昧意味的尴尬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不安得有点发冷。她朝我笑,朝我做鬼脸,我却笑不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玩。恍恍惚惚地不知有多长时间,保管员才拖着一轻一重的步子怏怏地走了,门外再没有一点声息。
“嘻嘻!”她在我怀里扭了一下,把正面向着我,“那个傻熊还想打我主意哩!呆会儿我去拿,不吃白不吃。”
“唉!”我说不出什么话,吸了一口气。生活的美丽的色彩又渐渐退色,而退了颜色的生活是十分难看的。
“你看你,冷成这熊样子。”她摸摸我的手,把我的一双手分开,围在她的腰间,撩起棉袄下襟,将我的手插在里面。“来,让我给你焐一焐。”隔着薄薄的布衫,我能感到她肉体的温暖,甚至是灼热。那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腰肢,就在我两手之间,然而这却激不起我的一点情欲。我怀疑我把人、把生活又整个地看错了。她刚才的冷淡和现在的爱抚,到底哪个更为可信?
“傻狗狗,你咋这么傻□!”她仰着脸跟我说,“啥‘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你不想想,咱们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里啥活你不得干?有了娃娃,你还得洗尿褯子,一天烟熏火燎的,苦得你头上都长草咧!你十八块钱,连自己都顾不住哩,还能再添半个人的吃穿?你还能像现时这样,来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书?你呀,你这狗狗真傻!”我这才恍然大悟。她说她自有主意,原来就是这种为了爱情、为了我的献身精神。而我在她面前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她作这样的牺牲呢?世界和人、和没有文化素养的体力劳动者,又在我眼前恢复了绚丽的色彩。我想,我之所以难于理解她,恐怕就是因为在我身上,从来没有过为了别人、为了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从来没有!
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己,即使想“超越自己”也是为了自己。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差距。
我把她搂进怀里,我现在才觉得我是真正地爱她,不是感恩,不是感激之情。我热情地喃喃地说:“马缨花,我们还是结婚吧!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让我来分担你的负担不好么?”“‘怎——么’,‘怎——么’!”她略略推开我,深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而用嗔怒的口气说,“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最是个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只要你念书,哪怕我苦得头上长草也心甘情愿。我要你‘分担’啥?你能‘分担’啥?咱们一结了婚,那些傻熊还会给我送东西来么?你看,我不出手,羊下水就给我搁在那儿了。你呀,傻狗狗,你就等着吃吧,这还不好么?……”她还是要我念书,而为什么要我念书,她始终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在她脑子里,似乎认为念书就是我的本分,我的天职,像养着猫一定要它促老鼠一样。我心里蓦然有种幽默感,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想法倒很现实。“女人的心计啊,女人的心计啊……”我默默地念叨着。
可是,这无疑又是我的耻辱。难道我能靠一个女人的姿色来过比较温饱的生活?来“念书”?这样做,我就更降低了我自己。“不!”我重复地说,“不!我们还是结婚吧,我不能让你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
“哎,傻狗狗。”她说,“我又没有说不跟你结婚,我早就想着哩,要不,我这是干啥呢?等这‘低标准’一过,日子过好了点,咱们就去登记,让那些傻熊看了干瞪眼……”
“不,不……”我执拗地说,“我不能让你那样做,那你不等于骗了人家?”“谁骗谁呀?傻狗狗。”她安抚我,“你不想想,他们给我的吃食,哪些是他们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我不要,他们拿回去自己吃了,还不如咱们吃掉哩。告诉你,这个队上,管事的就谢胡子一个人是好人,连那个烧饭的伙夫都不是好熊!”我被她独具匠心的、现实的、冷静的盘算弄得晕晕乎乎的:我究竟应该遵循哪种道德规范来生活?她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们要照她那样的安排来度过困难,我就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她认为,这是非常时期可以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而我,身体恢复了健康——正是在她权宜之计的安排下恢复的健康,并且重新“念书”之后,我的羞耻心和道德观都强烈地阻止我这样做。
“不!”我仍然固执地说,“不!你别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谢队长也同意了,我们马上就登记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了别人?”她说,口气和神色都带着少有的严肃。显然,她把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求结婚领会错了。于是她又钻进我怀里,踮起脚尖,用脸颊磨擦着我的脸,柔声地说:“要不,你现时就把它拿去吧,嗯,你要的话,现时就把它拿去吧。”
她忙碌了一夜,现在脸色还是疲倦的。美丽的大眼睛下那一圈淡青色更深重了,她这种行动,纯粹是女人为了爱情的一种献身的热忱,一点也没有个人的欲念。我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致命的幸福。是的,是致命的幸福!我胸中陡然涌出了这种情感,像一首弦乐合奏的无词歌从心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不是情欲,甚至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而是一种纯洁的、神圣的感情。有限的爱情要求占有对方,无限的爱情则只要求爱的本身。神是人创造的,在人创造神的过程中,一定曾经怀有过这种感情因素吧。我谦恭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推开她。“不,”我说,“我们还是等结婚以后吧。”
“那好。”她即刻从我的怀中离开,仰起脸,用清醒的、决断的语气说,“你放心吧!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有什么优雅的海誓山盟比这句带着荒原气息的、血淋淋的语言更能表达真挚的、永久的爱情呢?
啊,生活啊生活,艰辛得和美丽得都使我战栗!
三十六
睡到中午,我被一个组长叫醒了。这个组长就是头一天领我们出工的那个面目阴沉、总像是郁郁寡欢的农工。他简单地告诉我,谢队长叫他套上毛驴车送我到场部去,带上自己的铺盖,大概是春节期间场部忙,要我去干几天活。
我匆匆爬起来。铺盖没有什么难收拾的,一卷就行了。我去马缨花家拿她给我做好的鞋,推推门,她还睡着哩。没关系,回来再穿吧,我脚上这双棉鞋还能凑合穿几天。那个组长又给了我四个稗子面馍馍,说是谢队长叫他去伙房领的,让我带着路上吃。我和他坐上毛驴车,颠踬着向场部跑去。
我还是头一次到场部。场部不过比我们一队大一点,有几幢砖瓦房,还有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比较大的商店。我还看到一个拖拉机站。车库外面有两个银色的油罐,横卧在雪地上。那个组长赶着车,把我送到一间办公室前面。“吁——”他吆喝毛驴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就这达儿,你把铺盖拿进去吧。”
屋里已经有了五个人,看样子全是各个队抽调来的农工,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地上,身旁都放着自己的行李。见我进来,也不跟我搭话,各自埋头想自己的心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感觉到室内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不安地望望窗外,那个组长早把毛驴车赶走了。
一会儿,一个场部干部拿着一张纸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驾驶员模样的小伙子。干部皱起眉头看着单子把名字点了一遍,对小伙子说:“好,都齐了,你送他们去吧。”
我们夹着行李随小伙子走到车库前面,在一辆“德特——24”轮式拖拉机旁边站住。小伙子拍着沾满油污的无指手套,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最后朝我问道:
“喂,你们谁是在省干校教书的那个‘右派’?”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小伙子会意地笑笑,头一摆,“你坐在驾驶室里边。其余的,喂!听着没有?统统上车,都给我坐在斗子里!”那五个人纷乱地爬上车斗,骂骂咧咧地用芨芨草把子扫下盈尺厚的积雪。我坐进铁皮焊成的驾驶室里,把一卷棉花网套塞在座位后面。小伙子等他们安顿好,检查完挂钩,在车头用一根油腻腻的皮绳拉燃发动机,爬上车来,突突突地开着车走了。拖拉机走上向西去的一条乡间土路。到处是皑皑的冰雪,路边的树枝垂下来,像一根根水晶制的流苏。太阳光冲破密集的云层,在银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斑点。喜鹊和乌鸦哇哇地飞着,徒然地四处觅食。路很难走,车轮经常打滑。小伙子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年龄大约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梁稍嫌矮些,眼睛却炯炯有神。
车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后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说:“我爸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念过书,你教过他。”
“哦。”我应了一声,但没有问他爸爸是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今天,拖拉机载着我,在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隐没在云雾中的、仿佛神秘莫测的山根下开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你知道咱们到哪达儿去不?”他转动着方向盘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刚想问问你。”
“唉!”小伙子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口吻说,“场里叫我把你们送到山根下那个队去。那个队,你大概听说过,是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你们这几个,全是场里认为调皮捣蛋的。本来,没你的事儿的,今天一大早,你们队来了个办户口的——一个瘦老汉,迁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认识,跟你住一个屋的——他跟人保科干部说,你们队昨夜黑跑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你关系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这个人家去,他临跑以前,还来宿舍找过你,肯定你们俩在搞啥阴谋。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还没有摘,几个干部一商量,临时把你的名字给添上了。这我亲眼见的。你们那个胡子队长还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证你没事,说你是好人,可让人家克了一顿,说他没一点儿警惕性,把一个好劳力放跑了,这会儿又护着一个报纸上都批判过的有名的‘右派’!还要叫他回去写检讨哩……咱们这个农场,过年过节都要整顿一次,好像坏人专拣着过年过节的日子捣乱一样。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个人,今天,又送去你们六个……到了那达儿,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叫你掉几层皮的地方……”
奇怪,他这番话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并不惊愕,更不惶然失措,甚至我还认为,我跟马缨花还在一个农场,这就很好,不久以后总能见面的。我只是感到愤恨——“营业部主任”临走时还不放过我。人是非常美好的,但也有的人非常狞恶。如果不是这样,人便不会在创造神的同时创造出怪来。这种愤恨压倒了我对马缨花的留恋,还鼓起了我一种抵抗压力的激情。我凝神望着前方,那是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原,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了山顶的浓云,宛如一把利剑插到山脚下,迸出一片耀眼的亮光。这种情景我好像很熟悉,仿佛在一个梦中见到过。现在,我健康了,我觉得能够理解马克思的书了,我相信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有一种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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