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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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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哇,有哇,才从锅里舀出来的,您家要几碗?”

“你有几多?就是这两桶?我这一帮兄弟,一人一碗,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朝他身后的人一指,气粗得很。

“噢,满满的两桶咧,么样不够咧?”卖稀饭的朝毛烟筒身后的人扫了一眼,也就十来个人,一人一碗——就算一人两碗吧,两桶稀饭,足够了。

卖稀饭的也就是嘴巴里头说,手并没有动。

“咦?你么样不动噢?舀唦!”毛烟筒见卖稀饭的不动手,有些烦了。他把手插在荷包里。荷包里有五六块银元,插在荷包里的手翻弄着,弄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麻烦您家们两个,稍微让一下。”一听钱响,卖稀饭的就晓得这是个懂行的。不像这边上两个老的,完全不晓得行市,居然想用金圆券来买稀饭!一认定眼下是一笔大生意,卖稀饭的劲头也就来了。冬天卖稀饭的,最喜欢这种“批发”生意。如果半天来一个人买一碗,隔三差五地,不等卖到一半,剩下的就都冷了。

“嘿嘿,嘿,弟兄们,喝呀,趁热的喝呀,喝暖和了,跟我到前头去排队。”毛烟筒显得少有的豪爽,仿佛阔绰的富翁,正在豪华饭店请客一般。

“诶?这是么稀饭哪?”毛烟筒的一个小兄弟,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叫了起来。

“噢——?这不就是清米汤么,么样说是稀饭咧?”又一个在叫骂。

“来,来来,我看看。”毛烟筒是个吃饱了的人,本无心喝什么稀饭,一听手下的叫骂,就从卖稀饭的手里接过一碗,随便瞥了一眼。

“我的个天咧,你这也敢叫稀饭?个把妈日的,你这也太稀了咧!简直就看得清碗底咧,哪里找得到一颗米唦?”毛烟筒嘴巴里骂是在骂,可心里并不上火。毕竟不是他自己吃。再说,这些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街头痞子混混,又不是山寨拜了山门的弟兄。

“哎呀哎呀,爹爹们咧,您家们包涵点咧!如今,这是么世界哦您家!像我这样的,哪里有多余的米呀您家!有么法子咧,从一家人嘴巴里抠几颗米,熬点米汤,换两个起早床的熬命钱罢咧!您家们咧,也算是暖和身子。”一看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是好果子,晓得要坏事,卖稀饭的赶忙陪小心。

“算你有胆子,敢拿这种鸡巴汤水来哄老子们!算了算了,弟兄们,稀的就稀的,先弄一碗到肚子里去,只当是喝了热茶的!喝了快走,快挤到前头去!挤到顶前头,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顶前头排着!随哪个都莫让!我已经打听好了,今天,银行只兑二十个人!你们二十个人一在前头挤定,我跟你们六指哥就在后头收钱。我们是做好事,帮他们用金圆券兑换金银。今日的事完了,我和六指兄弟,请你们的客!”毛烟筒呼喝。

他同六指的计划是,一旦他的人霸占了前头的位置,他就在后头煽动说,银行只今天收兑,而且只收兑二十个人,明天就不兑换了。有人信了,他就用比银行低得多的价钱在后头收金圆券,让前头的弟兄们兑换金银,前头的弟兄们一得手,他们就溜之大吉。

“诶,诶,爹爹们哪,您家们的稀饭钱?”卖稀饭的看这些人把两桶米汤喝完了,连屁股都不拍就要走,急得泪汪汪地呼喊。

“米汤还要钱?么事噢?还要银元?你个老杂种是不是在发烧噢?算了,算了,老子们今日有大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六指兄弟,丢一捆钱给他,让老杂种沾点便宜,算了!”毛烟筒吩咐。

“我的稀饭我的稀饭哪!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要遭报应的呀!这一捆钱,连打发叫花子,他都不得要哇!”

卖稀饭的哀号声,毛烟筒没有在意,他已经听到从银行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了。

“老子们鸡一叫就起来,吹了半晚上北风站在前头,你们凭么事插队呀!”

“哎哟哎哟!你杂种凭么事打人哪?”

“打!朝死里打!叫你杂种不听话!”

“诶!懂窍的,赶快把前头这些位置让出来,免得像这两个不懂窍的,挨了打,罪也受了,还是要让开!”

“哎呀,打死人了哇!这个人被打死了哇!”

“哎哟,我的胯子,我的胯子哟,被踩断了哇……”

“噢,噢,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么样!警察来了,老子们本来就是排在前头的!”

“诶!么样银行说话不算话咧?”

“么样还冇开张一下子,就关门了?”

“哎呀,这脚底下是么事噢?呀呀,是个人咧——这里有个死人咧,有个死……人……”

“警察来了,警察打人哪!你们警察么样也打人哪……”

就在卖稀饭的那个巷子口边,吴明右手朝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摸了一把,就要朝银行门口挤。他的队伍,已经把这广场包围起来了,一部分兄弟,已经挤到了那里。他看出来,那里是乱子的中心。

一直影在后头的陆小山一把拉住了吴明:“你去把那个杂种抓起来——看到冇,就是那个长得像鸦片鬼的!”

“看到了,我也盯那杂种半天了,就是个搅屎棍!”

“嗯,眼力不错!他就是个搅屎棍!”

他们说的“搅屎棍”,就是毛烟筒。

第9节

冬月里的集家嘴,显得很萧条。

要在往日的这个时候,集家嘴热闹得很。乡下人卖萝卜藕的,游方艺人表演杂耍的,手艺人现做现卖泥人、糖人……眼下,这些东西都基本绝了迹。金圆券贬得比草纸都不如,灶里烧的和锅里煮的,顿顿餐餐都发愁,哪个还有心思到这里来凑热闹呢!这不,一个用蒲草编蚱蜢蜈蚣之类虫豸卖的手艺人,在墙角枯站着,偶尔有人从跟前走过,他眼里就放出希冀和乞求的光来。可走的人身后,似乎都有鞭子在驱赶,一律缩着颈子,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哪怕是开个张,我白送只蝈蝈也可得唦。”他真想喊住一个路人,把这话告诉他。可站了半天,连拢来瞄一眼的人都没有。他终于泄了气。气一泄,本来硬撑着的一点精气神,就都散了。人一散神,肉体上的痛苦就冒出来了:脚生疼,那是冻的;肚子生疼,那是饿的。

“原先,这是几热闹的个位置噢,如今,硬是冷清得像坟场!”

靠近堤边,穆勉之嘀咕着,朝天上瞄了一眼。天上在朝下飘些稀稀朗朗的雪花,雪花刚一接触到地面,就化了,弄得地面湿叽叽的,显得更冷。他穿得很厚实。底下是一条新棉裤,上头是件一直笼到脚尖的狐皮袍子,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狐皮的带耳朵的帽子。尽管还在坚持练武,身体底子好,毕竟是过七十的人,马虎不得了。

“冇得吃的东西卖,么样热闹得起来哦!”六指朝昔日最热闹的地方瞥了一眼,又朝义父藏在帽耳朵里的脸瞄了一眼。除了眼睛鼻子嘴,义父方正的脸庞失了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就是那个诊所?”穆勉之两手交互笼在袖子里,下巴朝罗英的诊所翘了翘。“像是冇得么人进去看病咧,咦!先进去的两个人,么样这半天还冇出来咧?这长的时间,就是随么病都看完了唦!”

之所以在这里站着,穆勉之和六指就是等先进去的两个人出来,他们再进去。

“不等他们出来了,我们一进去,他们自然就出来了,您家看咧?”六指问。

“嗯,可得!我一个人去算了,你进去做么事?你壮得像匹牛,人家一看就晓得不是来看病的。”

“我是陪您家看病的唦!您家这大的年纪,地下又是湿的,万一滑倒了咧?”六指对他的义父很孝顺。

“你就在这里,有个人在外头看着,也好些。”穆勉之朝罗英诊所走。

“嘿,走了?冻走了。”六指朝远处的墙角扫了一眼,刚才还站在那里卖草编虫子的,已经没有了人影。双脚跳了跳。他是个练武的人,不怕冷【。52dzs。】,但站久了,脚指头有些发木。

一盆炭火,在不大的诊所中央放着,烧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您家这是长年劳损积下的毛病,总是冬月间发作得狠些,不要紧的。不消吃么药,我给您家熬点膏子,过几天叫这位兄弟来拿,或者,我给您家送去也可得。”

吴秀秀躺在诊所的那张窄床上,罗英一边给她在腰际按摩,一边安慰她。

近来,吴秀秀总觉得腰际有些隐隐的酸疼。昨天,吴诚来刘园看母亲,知道吴秀秀腰疼,就介绍说集家嘴有家私人诊所,女中医的手艺蛮不错的。吴诚知道罗英是兄弟吴明的妻子。

“婶娘诶,亲戚里头,有几个人晓得吴明在汉口哇?”罗英瞥了吴安一眼。

“我晓得咧,今日吴安来了,他也晓得了咧。吴诚晓得咧,再就冇得哪个晓得了。唉,我的亲家,生了五个伢,四个都在跟前,就这个吴明,她不晓得下落,晓得有几想哦!”

吴秀秀很想说,芦花已经知道吴明在汉口做事,叫吴明夫妻俩回家看看母亲,可一想到他们肯定是在党的人,跟冯蝶儿一样,是冇得个人自由的,到嘴边的话也就咽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穆勉之掀帘子进来了。

“吭吭吭……哟,这里头,好暖和哇!”穆勉之平时并不咳嗽的,上了年纪的人装病,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咳喘。“吭吭,哟,忙得很。”

屋里实在太暖和,穆勉之只得摘下皮帽子。他下意识地解皮袍子的扣子,刚解开一颗,猛地想到这不是在家里,是在诊所,而且,自己是来看病的咳喘病人,继续解扣子的手就停住了。

“大夫哇,我这也不是一时半下的事,您家咧,先给这位先生看病。我咧,在这里歪一下。”

穆勉之一脱帽子,吴秀秀就认出他来了。

屋子里比外头黑,穆勉之又是刚进来,只顾着打哈哈,一时还没认出吴秀秀,吴秀秀就朝罗英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侧过去了。

“这老东西,说话的声气不晓得几足,有么病哪!嗯?这冷的天,他跑这远到这不起眼的诊所里来,为么事?这老家伙一露面,肯定冇得好事!”

吴秀秀一侧过身,吴安就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

吴安瞥了穆勉之一眼。他不认识穆勉之,但是,从吴秀秀话音里,他意识到,进来的这个人,跟老板娘大有渊源。他太熟悉自己的老板娘了。

“也好,那您家就先歇下子。噢,听您家,像是咳得蛮狠咧!嗯,干咳,冇得痰音!”

吴秀秀一眨眼,罗英心里就警惕了。她安置穆勉之坐在凳子上,开始给他拿脉,“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噢,您家像这样干咳了几天哪?嗯,嗯?您家的脉蛮好咧!您家今年高寿哇?七十了?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家住在这跟前?冇要个人跟着一起来?虽然您家蛮硬朗,这冷的天,还是要过细些呀。我看您家还好,冇得蛮大的毛病,或许就是在蛮暖和的屋里焐久了,一出来,被冷风呛了下子。我给您家开点润喉咙的药。”

来人身体正常得很。一看喉咙,这干咳,也是装出来的。罗英不经意地把手边上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缝,只一瞥,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未必这里暴露了?照说也不会呀!就是暴露了,也不会派这么老的特务来踩点哪!不可能有这老的特务呀,这冷的天,派这老的个特务到这里来装病踩点?”

罗英面无表情,手在开药方,心里却很不平静。

“噢,您家说得对,您家真是神医。我只怕是吹了风,呛着了。”

穆勉之从罗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就想:这婆娘,年纪轻轻的,好深的城府!不过咧,一个婆娘家,看病问诊,倒蛮是那回事。这睡着的个老婆娘,是哪里的?像是跟这医生蛮熟,还有跟班的。这跟班的,蛮精明的相,不是一般百姓人家。哼,怕老子认得,看老子进来就把身子车过去!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穆勉之接过药方,从荷包里摸出个纸包丢在罗英的桌子上,一边咕哝,一边朝外走。

“您家好生走,好生走!”罗英一掀帘子,送穆勉之出来,穆勉之朝堤边走,靠堤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朝他迎上去。

“果然,是个特务!”罗英放下门帘,心里一阵发紧。

“伢咧,他是个特务?你是说刚才走的个老家伙?他叫穆勉之,汉口洪门山寨的头子!就是不晓得,这老家伙到这里来是做么事的。”

吴秀秀坐起来,朝穆勉之丢下的纸包瞄了瞄。

“嗯,嗯——噢,子弹!”罗英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支票里裹着一颗子弹。

“这纸包反面有字咧,敬告吴明,手下留情,放我徒弟,否则拼命!”看罗英惊呆了的样子,吴秀秀从她手上接过纸包。“前天报纸上登的,警察局捉了闹银行的人,只怕就是穆勉之的人。伢咧,莫吓不过,穆勉之跟我们作对了一生,我们都冇怕过他!”

“我倒不要紧咧您家,他能把我个妇道人家么样?我是担心吴明咧您家!他穿着那身黑皮,吃的是那碗饭,在虎狼窝里头讨生活咧您家!”

“莫着急,有法子的,有法子的。”吴秀秀口里安慰着,心里却在想:嘿嘿,罗英哪罗英咧,到底是共产党噢,口风真紧咧!你把我吴秀秀看外了咧!像冯蝶儿李汉江他们这些共产党,都曾经把刘园当联络点,你小丫头……唉,也难怪,做的是把脑壳提在手上的事,他们有他们的纪律。

“只有等吴明回来再说。婶娘,我给您家配点药,好熬膏子。”

“熬膏子的事,慌个么事咧!我这腰疼的毛病,又死不了的。伢咧,我跟你说噢,吴明的高头是哪个?噢,是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哪就好办了!我跟你说,这钱咧,你们收着,不要白不要,叫吴明阴着到穆勉之那里去一趟,把事情往陆小山身上推。你晓不晓得,陆小山跟穆勉之,原先是面合心不合,去年,陆小山出事的时候,穆勉之朝井里丢石头。这回,陆小山缓过气来了,还不死整穆勉之的人?我晓得,陆小山这人哪,报复心顶狠的。”吴秀秀给罗英出主意。

“这个吴秀秀,一把年纪了,还这好的脑筋!眼睛一眨,主意就出来了!怪不得的噢,地皮大王刘宗祥选中她了,这样的内当家,真是不简单哪!”听吴秀秀分析穆勉之跟陆小山的恩怨关系,罗英心里踏实多了。

“噢,下雪了!”看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吴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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