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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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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烟片刻,李尊吾引众人去书房小坐。书房是待客用的,歇十来分钟,再由李尊吾引回厅内,此时桌子已摆,上了酒具餐具。

就座次序事先定好。桌子七张,一张四人,六张桌都是一名乡绅坐面南的主座,第七张居中,为主桌,但空着北方主座,杨放心坐在主座右侧的次尊之位。

主桌不设主座,说明主桌之上还有尊位。主桌北方置一张单人桌为贵客尊位,尊位右侧一张单人桌作为贵客陪桌,陪桌人是初级师范学堂的总办。

主人居于卑位,李尊吾坐于厅西一桌的南端。

菜上四番,一番上三盘。新菜上旧菜撤,客人动得不多的旧菜,会再放一番后撤去,但此盘菜不能吃,吃了便失礼。菜肴过后,上肉汤,喝了汤便不能再夹菜,否则也失礼。

阿克占老玉代表李尊吾给乡绅斟酒,李尊吾起身劝酒一杯。

第二番菜上后,用人上一只犀牛角杯,阿克占老玉斟酒后,领李尊吾到尊位,李尊吾双手将酒杯敬给贵客,贵客饮酒后,阿克占老玉斟酒,贵客回敬李尊吾。

李尊吾饮尽此杯,贵客告辞。

官员赴民宅酒宴,只饮一杯酒即走,不是摆官架子,而是官员自律,以免众人不能放松,破坏酒宴气氛。

李尊吾、阿克占老玉、学堂总办三人相送,穿仪门,直送到正门外,遥见贵客过了马桩,才回身里走,吩咐将仪门关闭。

总办言:“这里不会再来那么大的官了。”

阿克占老玉:“他是谁啊?”

总办:“陆军满蒙贵族子弟学堂总办、北洋军第一镇都统冯国璋。”

袁世凯麾下的北洋大将以一龙一虎一犬着称,龙不能现身,幕后策划,搞阴谋者需要深藏;虎不能下山,下山则吃人,有蛮不讲理的霸气;犬不能叫,叫则祸起。

龙是王士珍,虎是段祺瑞,犬是冯国璋,他长期牵制满蒙骑兵,最好无声无息,一有消息,定是兵灾。

回到厅上,李尊吾继续以犀牛角杯敬酒。犀牛角杯之礼,是主人斟满酒后,道:“奉敬一杯。”双手捧给客人,客人双手接过,道:“敬领。”饮尽后立刻斟满酒捧向主人,道:“回敬。”主人道:“领杯。”

先敬主客杨放心,敬完后,由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向各位乡绅敬酒,主人站在主客桌前等待,之后再由主人向乡绅敬酒。

李尊吾悄声言:“怎么请来这么大人物?”

杨放心:“他拨款。”

李尊吾敬过乡绅后,这只犀牛角杯所有人便都喝过一遍,用人撤下此杯,进入自由时段,每桌陪客与乡绅随意相互敬酒。可以站起,可以各桌遥视敬酒,但不能串桌走动,以免凌乱失礼。

酒酣时,请南方昆曲班上场,艺人不着戏装,伴奏一笛一箫,仅唱两曲。京津地区以江浙建筑、江浙女子、江浙艺人为高雅。

每桌定制十二盘菜,上至第九盘菜时,站起一位乡绅道:“已是酒足饭饱,不必再费心。”李尊吾起身表示:“无甚可口菜,怠慢得紧,请宽怀畅饮。”

至十二盘上齐,一位乡绅站起:“请收席。”李尊吾道:“若酒已足,则请吃饭。”乡绅代表全部客人表示:“酒已过量,不须再用饭。”

请客行的是酒礼,一般不会吃米面。

菜盘撤下,要洗手,用人将脸盆架抬上厅,盆中已盛热水,不会放好架子再提水壶灌水。

洗手后,上一道茶,配以回千。回千是一碟糖果、肉干的零食。

用人给主人拿上一套什锦杯,什锦是“杂”意,一套五杯,每杯颜色不同,青黄红白黑五色。李尊吾轮换五杯向乡绅敬酒,乡绅回敬。

喝过一轮,杨放心代表众乡绅表示:“多蒙盛设,实不敢当,好收杯。”李尊吾应答:“岂敢岂敢。”又敬一轮酒,撤去回千碟,再上一道茶。

茶后,杨放心起身:“今日相扰,蒙赐佳肴,多谢多谢。”李尊吾答:“慢怠慢怠。”每桌乡绅向同桌陪客道谢,陪客回礼:“岂敢岂敢。”

众人前后出厅,在厅口一停,杨放心道:“不劳远送。”李尊吾道:“再容少送。”

绕过仪门,直送出正门,方算酒席礼毕。

天津已没有人抬的轿子,乡绅皆乘骡车而来,道声“得罪”后上车,杨放心领队离去。

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留下来,跟众人回厅,重上菜盘,重请戏班吹奏两曲,饮酒祝贺宴请成功,名为“洗厨”。

总办不待洗厨结束,听完一曲,起身告辞,由第二主人阿克占老玉送出正门。戏班退下后,散了用人,厅内剩下武人,顿时礼仪全无,大嚼大喝、猜拳骂街的噪音暴起。

李尊吾坐上主桌主位,酒劲上头,竟有“功成名就”之感。

功名喜人,可惜人已老,藏在水晶镜片后面,实实在在地想起最丑姑娘,她的笑眸、她的喉音如刀刮过,疼痛无比。

全厅猛然一静,李尊吾吓得酒醒,记起自己刚才好像狼嗥般大叫。旁侧的阿克占老玉审慎问道:“李大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跟大伙说?”

好在有水晶眼镜,可以遮羞。

捧杯站起:“得意时,是失意始。向胡邻炭要尼姑庵,是个试探,我怕他给。退让,说明有退让的实力,让得越多,实力越大,报复越狠。”

心知众人扫兴。

这番话原不打算今日说,李尊吾考虑说句圆场话,张口却是怒音:“京城混混是赵子龙十八枪,天津混混是打门、虎尾鞭——这是你们早知道的事,打门见了,虎尾鞭谁见过?怎么好像世上没有这事了?有人提过一句么?”

有人小声抱怨:“前段时间,你不让我们参与。”

啪的一声,此人倒地,昏厥不醒。

没人看到李尊吾冲过去,仿佛本就在那人一桌。

李尊吾腰杆挺直,踱步走回主桌。似乎镜后双眼恢复视力。

是形意拳的燕形——一种低身跳跃法,钻桌底过去的。

李尊吾:“真敢拿自己当外人啊!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武士会成立,倒地者无人去扶。统领群众,在赏罚分明的同时,还须偶尔做一两件不讲理的事。赏罚分明是制度威信,为王道,不讲理是个人威信,为霸道。领导者需要王霸杂用,是以前办镖局的经验。

李尊吾抬手,准确指向倒地者:“喊用人抬走。”侧头吩咐阿克占老玉:“明天给他包二十块银元做路费,早走早了。”

一声大笑,站出一人:“李瞎子,我现在就向你领二十块银元,我来天津,是给普门和尚面子,不是来受你气的。”

李尊吾:“你们都是供养普门的金主,有建庙的财力,还在乎二十块?武士会成立之初,资金有限,是你自己要走,路费自理。”

那人干笑一声,愤怒之极,大步出厅。

李尊吾坐下:“还有谁走?”走了三人,稀稀拉拉,一袋烟工夫,又去了五六人。

约莫剩下十一人,李尊吾:“留下的是冲着普门的面子,还是冲着杨放心给的好处?”

一人呵呵笑道:“李大哥,别把兄弟们逼得太狠了,我们是觉得前段日子有意思,估计后面的日子更有意思,才等等看。”

暗示冲李尊吾留下。

李尊吾起身拱手:“得罪。”

让阿克占老玉给自己斟了酒,向众人敬一杯后,持杯拿壶,坐到众人中去了。不居主桌,以示平等。

亲近之后,李尊吾讲出武士会宗旨。

有人应和:“武士会就像插在混混和官绅之间的楔子,在中间独立、在两头受力,才能保住社会结构不垮,如果武士会成了官绅的延伸,就像楔子成了一截柱子,不是这块东西了,会梁塌柱倒。你是这意思么,李大哥?”

见众人听懂,李尊吾敬了一轮酒,酒后谈起虎尾鞭,众人纷纷说不知其法。

李尊吾:“我也是年轻时,听师父聊过一二句,闯荡江湖从未见过,原以为世上绝了这东西。”

刀剑对敌,讲究轻磕轻碰。刀与敌兵器的碰法叫“刮”,像刀片刮鱼鳞,只在表面作力,用刀背将敌兵器带偏一点就好;剑与敌兵器的碰法叫“洗”,不用两侧刃口,以剑中央隆起的剑脊碰,一碰上就滑走,犹如以皂洗衣。

鞭是手柄上一根铁棍,竹节棱角,硬磕硬碰是刀剑大忌,却是用鞭大法。一个好鞭手,以四尺之鞭,可以使出丈二大枪的砸撞力道,古战场上,枪杆一抡,可以将奔马抽倒。

李尊吾:“知道为何?”

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做持鞭状,左手抬在左肩前,每抡出一鞭,左手位置高低变化:“说是鞭法,其实还是枪法,鞭等于是枪杆的前半部,两手之间等于是枪杆的后半部,只不过这段枪杆是虚的。看似右手使鞭,其实左手用的劲更大。”

众人叹服。李尊吾笑道:“精微处我也不知,这只是鞭法最粗略的原理,大伙日后碰上混混鞭手,攻击其空着的左手,或许是取胜之道。”

一声椅子倒地之响先于众人赞声。

一人跳起,着魔般挥舞筷子,在体验鞭法,嘴里嘟嘟囔囔,犹如犬吠,细辨是一串串“好好好”。

李尊吾转向阿克占老玉:“怎么——让邝恩貉也来喝酒?他不是武士会的人。”

阿克占老玉:“他……在我隔壁养伤,不叫他不好。”

李尊吾:“听这动静,伤早就好了。装病至今,实在可恶。”众人眼前一花,李尊吾已到邝恩貉身边,连环两脚踢出,邝恩貉跌到厅口,左袖甩在身后,形状古怪,应是臂骨已断。

邝恩貉单手将身体撑起,大喊一声“师父”,冤屈悲怆之极,众人听得心悸。

李尊吾语音冰冷:“别耍赖,你我不是师徒,你的心机太重,一听到你声音,就觉得恶心。再不滚,踢断双腿,爬着走!”

邝恩貉眼窝刹那黑了,眼珠不正常凸出,似乎随时会像挤爆的葡萄般飞出,撞个稀烂。他单手抓墙,终于站起,喉音虚弱嘶哑如垂死之人,但每个音都像锉刀锉出来的,众人都听清楚了:“今天起,我去当混混了,一定学到虎尾鞭,把这厅里的每一个人砸骨敲髓!”

蹿出门的身姿如一头脱困的豹子,听他足下擦地音,践步发力的功力已深,以此功力抡一根木棒,会是裂柱断梁的重击。

如与虎尾鞭法结合,将爆发出更为可怕的力量。

李尊吾眼角刺疼,坐回主桌,请众人归座,自斟一杯:“鞋里的沙子都剔出去了,得庆贺一下,让昆曲师傅回去吧,晚上请个落子班来,唱一夜。”

落子热烈俗艳,情色味重,女角被讥讽为形同暗娼,京津两地,落子不入城。李尊吾呆若石塑,隔绝万缘的神情,众人没敢违意,选人出城请落子班。

夜晚开戏不久,李尊吾在座位上睡着。

唱《桃花庵》一折戏时,一位武人的眼线来津,报告普门和尚已身死多日,有传闻是善终,有传闻是仇杀,南山寺为继续收取修庙钱款,秘不发丧。

后半夜,李尊吾醒来,武人们请定夺普门一事。

李尊吾:“你们谁见过普门?”

无人点头。

普门属于他们的祖辈,对于他们,只是一个名号。

李尊吾:“帮他把庙修完就行了。”

无人有异议。

李尊吾:“听戏。”

一夜落子戏,天津街面得享太平。

来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起义,新军西式装备,张之洞生前创建。次日,以“中华民国”字样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

传说是辫子引发的暴乱,武昌官员要将剪了辫子的士兵都作为革命党捉捕。月底,清廷颁布“剪留辫子凭人自意”的法令,辫子是满人发型,强制汉人梳了两百余年。

自废统治象征,仍于事无补,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自治。京城朝野,呼吁袁世凯复出平乱的声音越来越高。

十一月二日,摄政王以政府名义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咨政院总裁溥伦抗议此项任命不合法律程序。咨政院是国家议会性质。

十一月十日,由咨政院选举,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至此,中央系统内的满汉权力交接形式圆满,曾李袁三代汉臣“暗移神器”的谋划得以实现。

35 购我头颅十万银 真能罪我亦知音

动荡之际,袁世凯八年前向全国推广设立“议事局”之举,收到成效,各地起义军建立的军政府,多依靠当地议事局,自觉听从乡绅意见。绅军联盟,绅在军之上,是治安保障。

破坏势力是会党,以哥老会、三合会为典型,因帮助过革命党,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后,自诩革命功臣,大肆祸乱乡里。

天津城内无会党,青帮盘踞在城外河道,垄断运输官粮的人力资源,因靠官方吃饭,有一定自律性,还未出现入城发展的征兆。混混勒索菜农渔民也是在城外河道,自武士会成立,在城内滋事日少。

武昌起义爆发后,各地骚乱多是从混混哄抢满人商铺开始。李尊吾与胡邻炭见面谈判,胡邻炭表态:“吃惯了天津满人做的麻花、烧饼,不舍得祸害他们。”

天津街面平安无事。

武士会仅十来人,联盟了天津本有的“杠子房”。杠子房是以石锁、皮条、杠子健身的青年自发团体,几条街有一房,一房八九人。武士会靠杠子房获取信息、应对街头突发事件。

杨放心随着袁世凯复出,去了京城。一九一二年一月底,来电报邀李尊吾进京,按天津武士会模式,联合京城武人稳定街面。

李尊吾不动武士会班底,只带阿克占老玉和陶其昌走。胡邻炭得了消息,派人捎来一份送行礼,一盒冰糖麻花、一包芝麻烧饼,表明会遵守前约。

临行日,李尊吾和武人们吃了顿大锅饭,表明兄弟同心。米饭炒肉丁鸡蛋,油腻、糊烂,吃完了迎风一站,觉得精力无穷。

京津之间通火车,临进站,阿克占老玉说:“李大哥,不陪你进去了,我要去换张南下的票。”

他是万事求全、难作取舍的满人性格,拖延到此刻方说,定被此决定折磨得很苦。李尊吾没问原因,心知他出于愧疚,自己会说。

阿克占老玉:“汉口杀的满人多,西安杀得更多……”握竹竿的手指咯咯作响。

李尊吾:“你去汉口?”

阿克占老玉:“要能活下来,再去西安。”

李尊吾转身进站。

候车室人满为患,用尺子刀探到一块空地,一步站过去,陶其昌拎箱急急跟至。李尊吾:“留下我的箱子,你跟老玉走。”

陶其昌:“他去,为在街头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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