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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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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连一通铃声都没响完,母亲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在守候电话。母亲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开口就说:魏宣,九九归一,你还是魏腾达的儿子。

魏腾达是父亲的名字,但这大半辈子,这个名字很少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每次出现在母亲的话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那几个字,像子弹出膛,一字一颗,颗颗射中了魏宣的心。魏宣听在耳朵里,分明在说:这是你的宿命,你在劫难逃。

他是魏腾达的儿子,这就注定了他的血管里跟父亲一样,淌着不安分的热血,从小到大,无论母亲多么小心地照看着他,提防他子继父行,也是枉然。这是血缘的力量,它的强大在于它永远不会被理性的牢笼锁住,即使你本人用尽了心力,即使你对它已经有了足够的警惕,即使你以为你自己已经窒息了它。而事实上,它一直在你的体内沉睡,如同一条蛇在寒冷的季节冬眠,静静地蛰伏着,等待复苏的时机。事到如今,魏宣再也不能否认,他多年来自以为稳重务实的个性,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外壳,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

魏宣又看见了那个闪耀着诱人灯光的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看见自己搂着未婚妻周小乔走了进去,把银行卡插进了那个万恶的柜员机里。

为了逗小乔开心,魏宣想出了一个小伎俩,自助银行里没有人,有条件让他们做这个小游戏。他用银行职员接待顾客的声调问周小乔:周小姐,请问您打算取多少钱?

周小乔知道他要搞笑了,一本正经地回答:人民币,一百元。

魏宣回答说:哇噻,这么多呀,还不知道我们金库的额度够不够呢。不过不要紧,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圣经,要是本支行兑付不了,我们会立刻到总行去调。请您闭上眼睛,稍等片刻。

周小乔很配合地闭上眼睛。魏宣输入密码之后,在取款金额一栏,输入了“100”。然后用很夸张的声音说:周小姐,您的巨额取款出来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

在魏宣和周小乔四目睽睽之下,柜员机的出币口吐出的,分明不是一张而是一沓百元的钞票。魏宣一把抓过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张,共计一千元。看到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周小乔以为他还在继续搞笑,推了他一把,假装生气地说:先生,你这是怎么工作的,本小姐要取的是一百元人民币,你怎么只给我了十分之一?我要投诉你!

魏宣还没醒过神,慌慌张张地说:出错了,出错了。

周小乔还在游戏状态,继续说:可不是出错了吗,你的这错出大了。

魏宣没接她的话茬儿,仍然用近乎梦呓的气声说:不是我出错了,是它,柜员机出错,出大错了……我取一百,它给我一千……

周小乔哈哈大笑道:有这样的好事?

魏宣有些恍惚地举着手中的钞票说:你看呀,这不明明是一千元吗?

周小乔不以为然:那还不是你输入金额的时候,多摁了一个零呗。

魏宣说:没有,我输入的是100,明明白白,不会错的。

周小乔揪了揪他的耳朵:让我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要买好房子,想钱想疯了。你再试一遍,我看着你输,看到底怎么回事。

魏宣用有点发抖的手,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跟上回一样,柜员机慢悠悠地吐出一沓钞票,周小乔抓在手里,飞快地点了两遍,还是十张。

玩笑开大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笼罩了这间小小的自助银行,四目相视之下,魏宣和周小乔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在这种极度的紧张和安静之中,他们仿佛都听见了对方的心脏在咚咚乱跳。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用眼睛相互一望,就知晓了对方的心思。一个重大的决定,在一言不发的默契中,形成了。

周小乔说:再试一次。

魏宣马上机械地复述:再试一次。

周小乔说:这怎么可能?

魏宣也说:是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因为事情难以置信,所以必须试试,再试试。

就这样,他们试了又试,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魏宣的手,从微微发抖到越来越灵巧,又从十分准确地执行着大脑的指令,到患了重症肌无力般地不听使唤。然而不管自己的手是好使还是不好使,魏宣都不能让它停止操作,插卡,摁键,再插卡,再摁键,取钱的事情用不着他来管,有周小乔在一边打理,非常及时。

没有多一会儿,周小乔肩上背的那只平时看起来大得有些夸张的挎包,就不动声色地鼓起来,沉甸甸的,不时撞着魏宣的胳膊。魏宣为此回头看了周小乔一眼,她马上意识到皮包妨碍了操作,就干脆把它放到了近前的地面上,以便可以装进更多的钱。

世界上的事情,特别是一些极端的事情,当它要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要发生,周围的一切都会为它的发生创造最好的条件,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血缘的,现实的,时间的,空间的,所有的条件都在合力成就着一个预谋,或者说编织了一张网,等当事人去钻。

魏宣这么想着,被一种宿命的恐惧压迫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如同溺水的人,将头颈探出水面。不等喘过气来,魏宣猛地看见,灯光昏暗的监仓中,有一个瘦削的黑影正泰然端坐。无须辨认,他知道定是那姓万的小老头。

老万头此刻宛如长了无数气根的老树,与地面接通,四平八稳纹丝不动。魏宣盯住黑影看了一会儿,渐渐感到心海里的波澜正在平息,似乎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场,正从老万头如坐化真身一样静止的身体里,不间断地发射出来,将那些波澜降服了。又过了一会儿,魏宣居然睡着了。

20

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魏宣醒过来。朦胧之间,他知道天已经亮了。

彪哥正叉着腰,吆三喝四地指挥值日的嫌犯整理内务,其他人都集中在风仓里,排队放茅。风仓是仓室附带着的一个露天场地,顶部用钢丝网封闭,里边设有厕所、浴室和蓄水池,厕所和浴室没有门,巡视的看守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中的一切动静。

放茅是排泄的统称,大便称为放大茅,小便称为放小茅。厕所只有一个,仓里的嫌犯有小二十人,据说彪哥进来之前,嫌犯们常常为了争夺茅坑争争吵吵,甚至拳脚相向。自从按船员编制整改之后、彪哥第一个行政措施就是进行放茅改革。所有人分大茅小茅排成两队,以仓里职务为序,先高后低。放大茅可以使用茅坑,每人平均时间为五分钟,碰上有人便秘或者长了痔疮,可以申请延长如厕时间,一般增加三分钟以示优待。放小茅的在墙根的尿桶里撒尿,放茅时间结束,尿桶由值日嫌犯倾倒冲洗。时间长了,魏宣才知道,早起这番忙而不乱的气象,是彪哥做船长的得意政绩之一。

平日这些杂事,都是由大副、水手长之类的副职指挥,今天早晨因为来了两个新人,彪哥便亲自过问了。老犯们知道彪哥要向新人们展示自己的管理能力,都十分卖力地配合,效果当然也显著。不一会儿,拥挤混杂的囚仓,已经一切就绪,所有的被褥都整齐地码放在大铺正中的墙边,叠得带棱带角,毛巾和口杯排成一横排,跟军营里士兵的物品一样规整。厕所也已擦洗干净,尿桶被刷得可以放到厨房里去挑水用。

这一番景象让魏宣感到十分惊讶,在他想象中乌合之众聚集的牢房,除了又脏又臭,还能有别的可能?往日他们坐在写字楼里,有专职保洁工一天两次来清扫,还免不了谁又把快餐饭盒扔在门边,或者把果皮搁在窗台上,让新加坡籍的行政主管看见之后,大为头痛地说:愚民不可教。然后再次申明他们新加坡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国家,人民是世界上最爱清洁的人民。魏宣忽然想到,要是把一号仓搬到新加坡去,是不是也能评上个卫生先进单位呢?

魏宣开始对这位自称贼船船长的彪哥,有点刮目相看了。本来他以为此人充其量是一介有勇无谋的草莽,仗着凶悍和霸道夺取了仓中第一把交椅。现在看来,彪哥未必那么简单,他可能没有多少文化,城府不深,可他对人心的把握,或许深过高学历高智商的自己。有道是:人心即是江湖,混迹江湖多年的彪哥,一定储备了用血泪换来的心得,只不过被他粗放的外表遮蔽了。

魏宣这么想着,不禁扭头去看老万头。

以老万头进仓后的种种表现,魏宣看出来,与之相比,彪哥再强悍也只是个雏儿,这老头才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口被乱石与枯枝掩盖,里边不定藏着多少干戈玉帛呢。彪哥肯定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如临大敌,想用先发制人的咋呼劲,镇一镇对方。这好比一大一小两只狗初遇,都是小狗拼命叫,大狗默默然。动物心理学家说得明白,那是因为小狗害怕,想弄点动静出来壮胆儿。眼前这两位的相遇,比大狗小狗来得复杂,内心的强弱并不与形体大小成正比。彪哥这一番咋呼,说明他在老万头面前是小狗一只。

彪哥的得意和张扬,对老万头几乎不起作用。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他依然故我,盘腿垂目而坐,直到一切就绪,才慢慢起身,趿着鞋走过仓间空地,径直往风仓里去了。

老万头走路,步子迈得如同蜻蜓点水,身子如同影子般轻飘,带着阴浸的寒气,从人们身边擦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魑魅魍魉这些非常生僻的词儿。老万头只不过轻轻走去风仓放茅,已经给仓中各路好汉施加了无形的压力,人人嘴上不说,脸上都挂了肃然的表情。

正在微妙时刻,早饭时间到了。送饭的劳动仔推着小车,上边放着一箩筐馒头,一桶稀粥,每到一个仓口,用大铁勺哐哐敲着门边,操着比看守还要高亢的声音喊道:开饭开饭!拿碗来接!

这些被称作劳动仔的人,是看守所里除警察外最自由的几个。他们多半犯事不大,刑期不长,有的人开完庭,将拘留时间一抵扣,只剩了半年不到,又没有越狱逃跑的担忧,因为没有谁会用指日可待的自由来赌运气。警方也懒得再将他们移送监狱,便留下来充当免费劳力。这些劳动仔一边劳动,一边做着替嫌犯传递信息、买卖烟卷之类违法乱纪的事情,假如被发现,可能加刑受罚,假如不被发现,有钱花有烟抽,赛过活神仙。没啥大事的时候,看守们对这些人眼睁眼闭管得很松,劳动仔们也心领神会有所孝敬。所以嫌犯没谁不想当劳动仔,只是苦于条件不够,或者没得到看守的赏识。

魏宣从劳动仔手上领到一个馒头,一碗白粥,还有几根辨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老咸菜。因为是生面孔,分到他碗里的粥清汤寡水,加上咸菜一两根就给打发了。在盛粥和夹咸菜的时候,劳动仔显然看人下菜碟,看到熟悉的或者地位高些的老犯,会捞些稠粥,夹上来的咸菜也多几根。彪哥的饭由他的手下代领,劳动仔一看见那个奇大无比的饭盆,马上满脸恭敬,先把铁勺挖得深深的,打出一勺稠粥,想想不过瘾,又加了小半勺和一大夹咸菜。

老万头似乎不把开饭当事,稳坐如初等人供奉。果然,劳动仔发完了大锅饭,从小车上拿起一个塑料袋,喊道:万爷,您的一份在这儿呢。

这一声喊无异于向一号仓居民们宣布,这老头外边有人罩着。劳动仔不叫他的编号不说,还尊称万爷……您……谁都不傻,明白着呢。

老万头面无表情地收下东西,回到地铺上,慢慢打开口袋,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盒牛奶,一个面包,一个鸡蛋,这些已足够人大跌眼镜。还不算完,又慢条斯理拿出一份报纸,一沓白纸,一支圆珠笔,一瓶糨糊。有经验的人看见,都以为这是一个要犯,有无数的秘密要向政府交代。

彪哥的胃口因此大受影响,比别人又多又稠的粥端在手上,也没有了往日的优越感。歪脖见此情景,忙从墙角的纸箱中拿出一盒豆奶,撕开口递给他。彪哥一把夺过,仰头咕嘟嘟两口喝干净,砰的一声将盒子摔在老万头脚边。

老万头刚喝完牛奶,正把把纸盒拆开熨平,用指甲掐出一个八棱形的边印,又按钟表的时间均着分了十二个点,用笔把它描粗了。看见彪哥扔过来的盒子,老万头低头把它拾起来,同样拆开熨平,掐出一长一短两支钟表的走针,再从竹席子的破边上撅了根小棍子,将三个零件穿起来,做成一只纸制钟表。他将纸钟放在被垛上,看看外边的光线,又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挺有把握地将时针拨到七点一刻的位置。

然后,老万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去看他的报纸,而且看得特别仔细,仔细到连每一个小广告都不放过。仓中众人像是怕影响了他的阅读,一时都悄无声息。

这是彪哥不能忍受的。只听得彪哥用鼻子哼道:大副!

歪脖忙应道:到!→文·冇·人·冇·书·冇·屋←

彪哥气哼哼说:最近这仓里的人都变成了哑巴,老子觉得闹心。你马上给老子组织一台联欢会,每人都得出节目,谁也别想搞特殊化。演得好老子有奖励,演不好老子要罚,如果有意抗拒集体活动,别怪老子不客气。

彪哥嘴上说着话,眼睛直逼老万头,分明是要叫板的样子。

老万头第一次对彪哥的发作做出反应,把眼睛抬起片刻,并不跟他对视,复又低头接着去读他的报纸。

一号仓早有了联欢的套路,不等发话,老犯们已经在铺上伸胳膊伸腿,口中喊道:“我的地盘我做主——动感地带耶——”

按照歪脖的点名,众犯依次开始表演,怪模怪样干啥的都有。彪哥夸张地大笑,随意颁发一二三等奖,命歪脖给这个发块糖,给那个发两片饼干,有要罚的,就让其学狗爬钻裤裆。等到只剩下魏宣和老万头没有出场了,魏宣表示他可以唱歌,彪哥对他说:你的歌不用上场,以后唱给老子一个人听,今天就算你完成任务了。

魏宣如释重负,仓里空气却骤然紧张。老犯们都停下动作,变成了一群蜡像,按他们的经验,船长要有大动作。

只听彪哥恶声恶气问歪脖:大副,这屋里有人只看戏不出力吗?

歪脖小声说:有,还有一个。

彪哥明知故问道:哪一个?哪个敢这样大胆!老子说过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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