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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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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举起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姿态优美地在头顶晃动着、晃动着……那身体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战!要挟!勒索!冯雪雁生平最无法容忍的下作表演!

与此同时,冯雪雁听见惊恐之中的高子昂,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呼唤:

“梦……梦……荷儿……”

“别跟我来这一套!”当这个简短的句型在冯雪雁脑海掠过的瞬间,神情惶惑的高子昂,根本没有来得及制止身边刚愎倔强的妻子——

她已经猛地把油门踩一踩到底,这辆玫瑰红色的“福特”,便向那飘逸的剪影疾速冲去……

透过车前窗的玻璃,冯雪雁分明看到,自己在霎那间就接近了那荡妇可恶的鬼影——她那张扑满白粉、嘴唇血红的小尖脸,居然还在微笑!

正在车头即将与人体发生碰撞的时刻,冯雪雁又仿佛看到,那天晚上,自己也是用这种冲刺的车速,随着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猛烈相撞的沉闷的巨响,就把那个可恶的“持枪抢劫犯”,那个竟敢企图勒索、胁迫自己的小偷儿姚顶梁,撞得飞弹了出去,当场毙命!

此时此刻,无非是一个重复动作罢了——

他们都是死有余辜的讨债鬼!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那一类弱者:乘人之危、见利忘形。

遗憾的是,那天夜里,冯雪雁并没有从那个死相丑陋的盗贼身上,搜出自己丢失在小金丝胡同西洋门楼小院儿里的手绢……

这可真是“大意失荆州”呵,一个难以补救的失误——自己怎么就会把一块绣着名字的手绢,丢在小金丝胡同的院子里了呢?怎么就不小心,还在手绢上留下了……梦荷儿的血迹?

当实现了那场“被迫自卫”的“车祸”以后,她甚至被自己的勇敢和果断,惊呆了。直到觉得似乎有人影在附近晃动,她才匆匆把随身带来的那把比利时造袖珍手枪,塞进了这第一个“勒索者”的右手中。

透过稀薄的光线,她曾经看到一张表情惊恐万状的丑陋的脸,七窍同时在往外冒血……

这两个月来,那张丑陋的面孔,重叠着梦荷儿如同画中人般的苍白脸庞,经常会出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入睡后的梦境之中——

血,血,血……浓稠的,殷红的……他们也是会流血的人……

此刻,这第二轮冲刺——在进入地狱一般的摄影大棚里以后,脚下的油门尽管已经一踩到底,她却没有听到那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碰撞时的沉闷巨响……

摇晃着手绢的荡妇的鬼影,竟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

车头直接冲向那座明亮的小西洋门楼……冲过了一块巨大帆布布景的下摆……就被一堵厚厚的软沙袋墙阻挡住,车前盖下喷起一股白烟,停止不动了。

整个摄影大棚突然灯光通明。一台电影摄影机,从头到尾地拍摄下了这珍贵的镜头。

当然,那“梦荷儿”逆光中的剪影,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特技而已,替身演员并不难完成这“急速上升”的动作:她在汽车即将接近自己的时候,就被挂在棚顶的绳索,“嗖——”地拉到了空中……

·37·

第四章

十七

黑暗中的“观众”,有人开始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费阳走出了大摄影棚的阴影。

出现在副市长夫妇面前的,还有费阳那位留法归来的首席摄影大师、两个不知真相的小灯光师和段越仁那位膀大腰圆的老同行德宝。

多亏了德宝那一身好筋骨,轻而易举地就用绳子,把那个体态轻盈的女替身演员,在千钧一发的当口上,一把拉到了空中……

在人们的面前,当丈夫的高子昂,附送给了“观众”一个不够高明但寓意明显的小品:他瑟瑟发抖地一钻出汽车,揉着撞痛了的一侧肩膀,看着同样面如土色的妻子,突然,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当年不名一文的教书匠,居然敢当众出手,打了民国元老的千金——堂堂冯雪雁的耳光!

冯雪雁被丈夫这意想不到的背叛的一击,打得两眼直崩金花,呆若木鸡了。还没等众人回过味儿来,副市长大人高子昂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啪”的也是一声脆响!

这是费阳的“回赠”。积蓄了她全身心的愤怒和仇恨!

大棚的一角,暂时留下了两位各自历尽沧桑的中年女人。费阳对冯雪雁缓缓地背转过身去,显然,她在克制自己内心强烈的冲动。

她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夫人,请告诉我——二月九号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没有杀害她,真的没有。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用一把剃须刀……那还是我送给高子昂的一件舶来品呢……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经开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费阳的声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没有制止她、抢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眼睁睁地,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你的脚下流尽了鲜血——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一条受到伤残的生命,我问你,夫人,这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没有要挟我的权利!”

“因为你天生的高贵、天生的尊严,对么?那么,生命本身的尊严何在呢?我听说,您经常自命‘贵族’。夫人,我请问您,真正的‘贵族精神’,定义是什么?”

“……”

“冯雪雁,你不懂。你这个中国小姐,还差得太远了——你也只配给那个猥琐的得志小人高子昂当幌子、当垫脚石罢了……你真可怜。比我的女儿梦荷儿,更加可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绝望中的冯雪雁,突然骄傲地扬起了自己卷发短短的头。

“因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爱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宝贝。当你落难的时候,会有一个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么?不就只有一个为了开脱自己,不惜当众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怜透了——副市长夫人。”

听到费阳这番话的冯雪雁,沉默了。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着费阳。突然,她发出一声悲愤的嚎叫——那叫声,在摄影大棚空旷的天顶下,震撼得除了费阳之外,所有人都保护性地迅速捂住了耳朵。

费阳耐心地等待着对手歇斯底里的发作暂告结束。然后,她拿出了那块绣着花体英文字母的白丝手绢……

“夫人,我们现在可以进行交换了。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冯雪雁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毫无表情地递给了费阳。

纸里包着一只西洋小锁头形状的金质项链坠。而那张包着项链坠的纸片儿,正是梦荷儿那上半封绝命遗书,开头的称呼写的是:

“子昂,我的爱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费阳从自己的颈项上,摘下了一把金质的小钥匙。当着冯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钥匙,打开了小金锁——锁身被翻开两边,里面嵌着两张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个大眼睛的婴儿,一个白种人青年开朗的笑脸。

冯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当我从小金丝胡同回到家里,把这个造型独特的项链坠拿到高子昂面前时,他连忙对我发誓,这不是自己送给梦荷儿的礼物,而是那个混血女孩子的一个等待。梦荷儿曾经亲口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拿着一把小金钥匙,来打开这只小金锁的人出现了,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显然,这是高子昂对我讲过的……唯一的真话。”

冯雪雁终于接过了费阳递到自己手里的那方手绢,本能地展开来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并没有一滴血迹。

冯雪雁顿时就愣住了。接着,她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接着,费阳竟也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从摄影大棚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也传出了几个不肯露面的人的笑声……

坐在轮椅里的紫姨,身边站着曾佐、秋姗、小町和孙隆龙。他们知道,这场戏,按照预想“拍”完了。

空旷的大棚里,远远听到这异常音响效果的高子昂,在笑声的震撼下,腮帮子上的一块肌肉又开始痉挛:

“冯雪雁……她们……那些女人,都疯了……疯了!”

严大浦笑眯眯地对高子昂说:“咱们可不能疯啊,高副市长。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还得接着做下去不是?谈谈吧,想出个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帮子,也就不用老这么哆嗦啦……”

冯雪雁上演的这一幕接一幕,真相没有被任何一个媒体曝光。

段越仁的“暗杀未遂”事件,因为高子昂副市长亲自出面陈情,以确实是在那场影星颁奖会上“奉命当众表演小品”,小伙子无恙无惊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临时拘留所。

“持枪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还是用费阳“义卖”油画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读了市机械高专。入校后,校方认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的老母亲,还得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接受了紫姨的建议,费阳带着她的自梳女伙伴黄姐和段越仁,也带着重新被开棺、火化后的梦荷儿的遗骨,远离了这座伤心的古城……

冯雪雁经过几个月的北戴河“疗养”,入冬前回到北平后,突然又只身跑到广西一个多山的小县,落户在一座叫“出梦”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那个小县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数民族中一个叫“壮”的民族。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称作“凤泪”的清泉,终年甘液喷涌不绝。出梦庵的茶园产出的绿茶,后来被哪个闲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当地的人们以讹传讹,说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红尘后到此遁入佛门。若用那凤泪泉的水,冲泡她种的新茶,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只有一个为冯雪雁的离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学同学乔秘书。

两个月以后,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长夫人——上海籍小护士一家子的浅薄,乔秘书终于愤然辞职。她曾对熟人说,“不过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学”,跑到广西那片蛮荒之地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她返回到北平来了……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小牌室里恢复了平静的聚会。

紫姨和秋姗,还在不厌其烦地折叠纸鹤,目标是一千只;

曾佐手里的纸牌,还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

严大浦呢,也还是那么昏昏欲睡;

孙隆龙说,自己的私人侦探所,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了,尽管还是没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托;

小町抱怨,她永远也没有成为“名记”的机会了……

秋姗说:“我有个病人特别逗,说那位新副市长夫人讲话嗲声嗲气的,酸得能让孕妇省下买山楂片儿的钱。最近,她开始亲自指挥着大兴土木,改造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府邸了。她要把那间冯雪雁开过舞会的西式大厅,也统统改造成卧房。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来过日子。”

曾佐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那些实在够不上有多优秀的男人,也往往会梦想着去征服世界;可世间再优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个男人’而已。”

严大浦叹了口气:“唉,咱这座老皇城,多亏女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维持治安喽——”

紫姨说:“这人世间的舞台,无非是‘男为欲死,女为情亡’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演呵……”

窗外,刮着北平隆冬凛冽的风……小点子团在紫姨脚边的地毯上,似乎是因为这世界还维持着“治安”,它睡着了。睡得很香,就像个小人儿似的,居然还打着呼噜!

·38·

第五章



又是皇粮胡同一个金秋的上午。

这时节,老天似乎不但送来了大槐树满树黄叶,也为人类带来了收获的希望。秋姗的诊所里,同时坐着好几位等待中的少妇。她们中有的人,膝下和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肚子里就已经又有了新生的蠢动……

女人们照例是上演着“三人一台戏”的古老版本,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谁都怕被别人当哑巴给卖了似的:

知道吗?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家那位新人,还真是个孝女呢!

知道知道,过门还不出半年,就把上海娘家上下老少好几口子,都给弄到北平这个大宅门子里来了!

可不是吗?开始高副市长说是请岳父母大人来走走亲戚,结果这不,人家住下就不走了!

瞧瞧、瞧瞧,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谁说不是呢,看那一家子的做派,原本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家。

那天我正好碰见那个狐眉狐眼的小姨子,在胡同西口修理高跟鞋,还是双大红色儿的呢!就为了俩小铜板,也好意思跟人家一个穷修鞋匠斤斤计较。

这些个上海女人呀,就属她们……用上海话说,是什么来着?

“门槛儿精”呗!

听说她爹在上海就是个小店员,还把个瞎眼的老奶奶也一起捎来了!

……

正在里面为一位孕妇做心肺检查的秋姗,听着门外女人们无聊的议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十分在意。

同样的情景和声音,对于这位妇儿科医生来说,早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突然,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反倒令秋姗和身边的护士薛婷颇感诧异……

薛婷是个资深的妇儿科护士,年龄三十过半尚保持着“独身自立”。除了医护专业技术熟练之外,还打得一手棒极了的毛活儿。她与皇粮胡同的女病人们处熟了,常有家境殷实的主妇,拜托她偷闲为自家打件大人孩子的毛衣、坎肩啥的。

什么“竹叶花”、“凤尾花”的,名堂还不少。她的成品一准是花样儿特别新颖、漂亮,无不令人啧啧称绝。为此,她在职业的收入之外,零用钱亦不无小补。

秋姗身上的三件精美的毛织品,无不出自薛护士的巧手。竟诱惑得见多识广的紫姨,忍不住也要拜托薛婷,抽空给自己打一件短款毛外套。那位满头银色的高贵轮椅夫人,一下就让何四妈给“驮来”了二十斤藕荷色的高级澳洲毛线!

“打三件毛外套还有富裕呢!秋大夫,您这位牌友紫姨,是真大方,还是真糊涂呀?”

“三分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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