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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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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汗。

“1636年,固始汗率兵进入藏区,陆续打败并处死了迫害格鲁派以及其他派别的青海却图汗、康区白利土司、后藏藏巴汗,并以达赖喇嘛驻锡地哲蚌寺噶丹颇章宫为名,于1642年正式建立了统治整个西藏的格鲁派政权,强迫藏巴汗管辖的噶举派寺庙改宗格鲁派。噶玛噶举派屡屡反抗,一度占据后藏和山南许多地方,大有推翻格鲁派的气势。固始汗的儿子鞑莱汗领兵前往镇压,捣毁大部分噶玛噶举寺庙,在所有噶玛噶举派僧人手上打上印记,交给各个格鲁派寺院收管,只留下没有参与抗争的楚布寺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噶玛噶举的教宗阵地。

“楚布寺是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祖寺,位于堆龙德庆境内楚布河上游北岸,距拉萨七十公里。住持活佛噶玛珠古在杜康大殿前的六柱明廊里接待了布达拉宫使者,然后对身边的侍从喇嘛说:“既然格鲁派的活佛可以从宁玛世家转世,为什么不能从噶玛噶举世家转世呢?格鲁派近有蒙古人监护,远有朝廷扶持,气势越来越大了。如果我们还希望噶玛噶举东山再起,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依靠转世制度渗透、改造和替代。噶玛噶举的金刚(密宗)教法是天下无敌的,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快去准备一下,我要去见见这位格鲁派的新达赖。”

梅萨打断了香波王子的话:“原来历史上藏传佛教内部也是这么不清净的。”

“岂止是不清净,派与派、佛与佛之间常常是你死我活、血雨腥风的。这说明教派一旦变成政治集团和利益集团,就跟释迦牟尼没有关系了。称佛而不是佛,念经而不是经,俗界里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全有。而且更黑暗、更残酷、更是涂炭生灵的源头。”香波王子停下来,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智美着急地说:“往下说吧,还有第六路呢。”

“第六路是向朝廷解释。这是最重要的一路,早在一月就出发了,解释开始时,恰好是四月。鉴于有人告密而朝廷已有急诏严词叱责,摄政王桑结亲自撰写的奏章畏罪乞怜,辞恳意切,敬谨之至:‘为众生不幸,五世达赖喇嘛于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四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追荐报丧,乞请大皇帝容悔罪愆。自我敬事达赖喇嘛,西藏番民惟愿普天之下天朝皇帝为护法主,此处尚有异心,三宝照鉴,威灵作证……’康熙皇帝读了奏章说:‘朕严颁谕旨,摄政王悚惧,既如此,可宽宥其罪,允许所请。摄政王必感恩,而众蒙古亦欢悦矣。’遂派常驻朝廷的蒙青活佛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作为使臣,去西藏参加六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的坐床庆典。这是清朝政府首次派人入藏督察转世灵童,标志着朝廷对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承认。

“公元1697年的西藏,夏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六路人马从不同方向,走向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暂住之地、距拉萨一百六十四公里的藏南福地浪卡子。

“暂住浪卡子的仓央嘉措对这个陌生地方非常好奇,每天在经师曲介的指导下学完经课之后,便喜欢俗装便服走出他居住的单增颇章到处转转。曲介想到浪卡子是格鲁派的净地,没什么危险,就派了两个僧人跟着,叮嘱道:“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千万不要丢失了。”这两个僧人一个独眼,一个豁嘴。之所以派他们随从,是因为难看的面孔具有大黑护法的狰狞,谁见了谁躲。独眼和豁嘴是来自墨竹地方的血祭师。血祭是苯教祭祀天神的仪式,一年两次,每一次都要宰牲杀人,以求天神的愉悦满足。血祭师就是专司宰杀的信徒。他们以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的名义宰牲杀人不眨眼,所以当噶丹颇章政权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后,‘隐身人血咒殿堂’便召请他们作为存亡危难时刻格鲁派的护法夜叉。

“两个黑脸狞厉的夜叉知道他们看护的是至尊无上的达赖喇嘛,便寸步不离,十分小心。但他们毕竟是放野惯了的苯教徒,对佛教领袖没有透心透骨的敬畏和爱戴,时间一久,不仅有些松懈,举止也随便起来。有一天,独眼夜叉突然捧着仓央嘉措胸前的一颗黑玛瑙说:‘我也有一颗黑玛瑙,跟你的一样。’说着摸出自己的黑玛瑙,在仓央嘉措面前炫耀。仓央嘉措惊叫一声:‘哪里来的?’他有一对黑玛瑙,是他十岁那年摄政王桑结托人送给他的,他留下一颗,送给玛吉阿米一颗,想不到送给玛吉阿米的这一颗出现在独眼手里。独眼夜叉说:‘当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需要尸体喝血吃肉的时候,就会把珍珠玛瑙奖赏给我。’

“仓央嘉措没再问什么,骑到马上边走边说:“玛吉阿米你好吗?我现在就去看你玛吉阿米。”然后唱起来: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姑娘,

寄去三次问讯。

“唱着唱着,他朝着远方纵马疾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纵马回来。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眼巴巴等着,等到太阳落山,才意识他们看护的达赖喇嘛已经丢失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去向经师曲介报告,一时间转世灵童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浪卡子。刚刚到达浪卡子的拉奘汗听了一阵狂喜,密令部下马上去寻找,找到就杀。

“从贡嘎到浪卡子,中间有座靠近羊卓雍湖的甘巴拉山。山里有个大岩洞叫‘红色阎摩敌密门台阶’。是宁玛派掘藏大师娘热巴发掘密宗法典和法器的地方,后来成为神预和密会之地。每当西藏即将发生重要事件,宁玛派先知先觉的高乘僧人都会来此领受莲花生大师和阎摩敌即金刚大威德的法旨,共同施放密咒以阻止或推动事件的发生。但是今天,奔赴浪卡子朝会的土登朗杰活佛路过这里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吉祥的法旨,而是恃强凌弱的凶景。七八个蒙古骑手正在追杀一个少年。少年无路可逃,丢开坐骑,跑进密门台阶,爬上了阎摩敌法座。那是一个高两丈阔尺五的平台。骑手们举起弯弓,就要搭箭射击。土登朗杰活佛朝着骑手张开双臂说:‘慢慢慢,这里是宁玛巴的圣地,不是你们蒙古人的杀人场。’说罢,熟练地爬上平台,一把抱住少年,朝后一退,突然消失了。等蒙古骑手爬上去寻找时,才发现平台背后是一个斜井,斜井下面隐隐有一丝亮光,说明下面有出口。

“土登朗杰活佛带着少年爬出斜井底部的地洞,绕过山梁回到密门台阶的门口,抱着少年骑上了自己的马。少年问:‘尊者为什么要救我?’土登朗杰活佛说:‘我救的是达赖喇嘛。’‘你怎么知道我是达赖喇嘛?’‘一个修炼到家的宁玛派活佛是遍知一切的。’他们策马跑向了浪卡子,骑手们追撵着,从后面射过来的箭镞砰砰砰地落在土登朗杰身上。跑不多远,他们就遇到了拉奘汗亲自率领的马队。拉奘汗命令手下:‘两个都杀掉,不留活口。’骑手们个个手提月牙刀,面孔狰狞,杀气腾腾。土登朗杰活佛毫无惧色地挺立在马上,坦然走来,用坚定的步履逼视着对方:让开,让开。拉奘汗一手撴住缰绳一手举着刀,瞪着怀抱仓央嘉措的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放下了屠刀。他让开了,所有的骑手都让开了。

“土登朗杰活佛背后插着十六根带羽毛的利箭,根根淹没在骨肉里。鲜血洇透了袈裟,红艳艳的袈裟湿漉漉地滴沥着,浸染着马鞍马身。而他依然挺身在马背上,睁圆红色阎摩敌般的宁玛巴之眼,护法而来。土登朗杰活佛死了,他用身子保护着仓央嘉措早就命归西天。但使命没有完结,仓央嘉措需要他,他就必须这样用无言的威武喝退杀伐者。

“拉奘汗疑惧地望着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又后悔放过了仓央嘉措,打马追了过去。眼看就要追上,死活佛土登朗杰突然仰身倒下,用自己的头直撞拉奘汗的马头。马惊了,嘶鸣着扬起前腿,又一个急速的回转。拉奘汗摔了下来,不偏不斜倒在了土登朗杰身上。他想爬起来,死活佛的袈裟挂住了刀柄和箭壶,就像用手拦腰抱住了他。他惊叫着,几个骑手过来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时,他要追杀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是踪影全无。

“仓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乡看望玛吉阿米而没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伤心:为了保护他,土登朗杰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里,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结队的斑头雁、黑颈鹤、赤麻鸭,占领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岸边的牧草新鲜到滴翠,草尖上挑着绿绒绒的羊卓鸟和红艳艳的喇嘛鸟。白羊黑牛,红马黄狗,庄园的石头碉房外,是牧家。

“自从仓央嘉措失踪过一次后,经师曲介就不准他离开单增颇章了。更何况摄政王桑结来了,也就是说,监护和管束来了。桑结是一个严酷的政治家,不可能为顾及一个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给政教大业增添麻烦。仓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无可奈何地望着湖水和草原那边灯苗一样飘忽不定的人影和帐房,望着飞鸟甚至自由的蜜蜂,望着望着就会唱起来:

金黄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么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愿望,

就是盼着雨露和阳光。

他是随想随唱,用的是门隅山乡的流行歌调,词儿却都是现编的:

压根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罢,

免得情思缠绕。

“有时候经师曲介会来到他身边,手拿经卷规劝他:‘尊者,回寝宫听我讲经,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摄政王就该责骂我了。’他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听和不听脑子里都只想一个人:玛吉阿米。他面对莲花生大师的塑像祈祷:‘你的愿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现在就请你改变摄政王的主意,给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祷没有效果,他的自由越来越少,为此他经常给经师曲介发脾气。

“作为布达拉宫显密兼通且密法修炼已经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领受过男女之间肉体接触的快乐。也知道在阴阳合修的秘传里,精液具有超凡入圣的力量,它会把肉体的欲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为永恒。但他作为坚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绝理解凡俗而宽泛的情感,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精神的父亲,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恋、温暖、纯洁、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亲般的关护。它处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处在欢喜金刚阴阳合修的秘传之外。它引导那些信仰的头脑明白,关于色欲的实施,除了怛特罗密教奥义的鼓动,还有生命对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为了水乳交融,为了思念和依恋,仓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脱掉平时穿的袈裟,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白色氆氇袍,用一顶大礼帽遮住脸面,溜出寝宫,走出单增颇章,飞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着,他绕开了,再往前,又有人跪着,他又绕开了。这样绕来绕去,总有人跪着,跪着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两个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泄气,原来是他最不想见到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毕恭毕敬朝他做出手势:‘尊者,请回吧。’再一看,围绕着单增颇章,到处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装病。仓央嘉措说他浑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声声要找门隅措那泶下村的宁玛巴小秋丹给自己治病。新近被摄政王指派为经师的宁玛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说:‘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话下。’久米多捷是名扬山南的藏医,两手在仓央嘉措腕脉上一搭,身体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给他开了一种药,叫‘羯摩甘露’。‘甘露’哪里有一点‘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颤。

“病好了没几天,又开始胡闹。给他授经他唱歌,让他念佛他舞蹈。动不动就会跑到单增颇章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望着湖边草原上的人影和帐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觉,也不管太阳还在高高照耀。要是经师干涉,他就说你让我去羊卓雍湖边我就念经。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劝他:‘为众生考虑,达赖喇嘛是不能这样的。’他说:‘我既没有受戒也没有坐床,我不是达赖喇嘛。’

“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摄政王桑结来到他的寝宫,摒退左右,亲口把五世达赖的遗言、‘七人使团’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敌终于显露、格鲁巴的克星已经发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诉了他。摄政王叮嘱说:‘六路人马来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静祥和,实际上杀机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个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走出单增颇章。’然后,桑结带他来到单增颇章最高层的经堂,祈祷过药师、弥勒、文殊之后,桑结和蔼地说:‘来啊,你来看看窗外。’

“从经堂可以看到单增颇章另一边的草场,这里望不见秀丽的羊卓雍湖,却有雄奇的山脉抬升着草场的海拔。几乎所有远远近近的缓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帐房。桑结告诉仓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身边的狼。那一片是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远方的狼。蒙古人和我们西藏人一样,各个部落、各个派别是要彼此争斗的。远方的狼和身边的狼互相牵制着,对我们有好处。一旦两匹狼变成了一匹狼,我们就危险了。东边那些帐房里,住着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对我们格鲁派来说,他是牦牛,能作为朋友,但不是同类。西边那些帐房里,住着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他是鹰,教法对我们有好处,但如果不提防,就会吃掉我们。最远的那顶帐房里,住着你的新经师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着亲近和众多,他是羊,他会像土登朗杰活佛那样,用生命保护你。所有这些人,很快都要来拜见你了。’仓央嘉措突然问:‘我见到他们怎么办?’摄政王桑结说:‘你祝福他们,给他们摸顶。摸顶的时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要让他们弯着腰用头碰你的手。’仓央嘉措又问:‘也给拉奘汗摸顶吗?他可是政教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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