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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卷-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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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灵山上,突地心念一动,察觉异状的藏冬在书斋内推桌站起,急切地奔出宅外,脚步方停,眼前这片他日日辛勤灌溉的芍药园,园中原本就枯萎欲调的芍药,刹那间在风中化为尘泥,并遭风儿旋卷刮上天际,园中,一叶无存。

愕然地看着逐风而去的枯枝残叶渐飞渐远,许多掩不尽的记忆涌上了藏冬脑际。

空中徘徊的清风不肯散去,滑曳过林间的风儿仿佛都在奔走宣告,时隔百年,芍药花妖,重返人间。

阴阳卷03。《花凋》


第一章

生命太漫长了,必须想个法子打发。

千百年来,他爱过许多人,可爱情的下场,却总是遍体鳞伤。

每当恩消爱驰,又有人在他面前转身走开时,他一直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在经历了数次伤痛之后,他总算是在伤口的疼痛中获得领悟。

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他却不老不死,永远青春鲜艳。

一日复一日,看着她们如花朵般随时光日渐凋萎,他不在乎她们的容貌是否因岁月而改变,也做好了她们终将死去而他将被独留下的准备,但她们却在乎,无一例外。

她们介意他永无终点的生命,嫉妒他恒久的青春,她们不愿当年老来临必须面对鸡皮鹤发时,身旁的情人却年轻如旧,这太讽刺、也太折磨了,她们只是女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他那无止境的青春。

因此,她们给了他爱,又纷纷把爱收回走开,于是千百年来,他仍旧是一个孤独,且无奈的花妖。

直到,那一日……

注定的相遇来得太突然。

那一年,那一日前,她还不懂恩怨,也没有爱恨,她曾有过一段天真无忧的岁月。

伸手推开花纹枝桠窗,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气顿时涌进了室内,雷无音闭上眼深深吸口气,坐倚在窗边看着午后的日光自树梢洒落园中,落在开得如锦如织的芍药花海中。

园中静谧无声,偶有窸窣的走动声自园中一角传来,竖耳倾听,那是娘亲裙裾与嫩绿的叶片擦穿而过的音息,不需抬首,她也知娘亲正在日光下为心爱的花儿们修剪长枝,园中遍植的花儿名唤芍药,乃花中之相,每逢春末夏近,总是依约盛开迎夏送春。

无音两手搁在窗櫺边,倾身朝前趴卧在臂上,闭眼享受着这不变的温暖午后。这座娘亲独住的花相园,素来清寂,平日除了打扫送饭的嬷嬷会定时进园外,鲜少会有外人前来走动,但每到芍药盛开之期,爹爹总会自雷宅本屋那边带来许多客人,携众前来花相园赏花。

她因此而喜欢上这个由花相统御百花的季节,因唯有在这个短暂的春末时分,她能够见到终年不入花相园探视她们母女的爹爹,也唯有在这个时节,她才能在愁眉不展的娘亲脸上,再见笑颜。

无声流动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些许人声,被春日晒得昏然欲睡的她懒懒抬起头,见嬷嬷带来一名背着木箱的男子站在园中,娘亲放下手边的工作上前迎客,三人交谈了一会,就见娘亲笑意满面地迎客入屋。

当客人进到屋内时,她好奇地自窗边起身,溜下了躺椅穿了鞋,轻手轻脚地来到厅门边探看,不意却迎上那名背着木箱的男子的脸庞,本欲想躲的她,注意到眼角处有颗黑痣的男子,双目含笑地注视着她,但那笑意太过亲切,令她下意识地缩回探看的身子,迴避起他的目光。

在嬷嬷的招呼下,男子回过头来将木箱搁在花桌上,打开箱盖自里头取出一面面令人目不暇给、精工细制的铜镜,不一会儿,桌面上搁放了蟠螭纹镜、雀绕花枝镜、瑞兽鸾鸟镜……

那些她叫得出名的、或是没见过的铜镜,一一搁上了桌,娘亲左顾右瞧了半晌,在男子的建议下,自众镜中挑捡了一面制工瑰丽的四神镜,吩咐嬷嬷去取来银钱交给了男子后,笑吟吟地送男子出门。

卖镜的男子在两脚跨出门槛前,蓦地回首,双目精准地捉着了躲在厅旁偷瞧的她,她的心头一凛,结实被吓了一跳,而后男子带着她解不开的笑意缓身踱出了门扉,与嬷嬷一同走向外头的日光下。

“五姨太,老爷请你过去本屋一趟!”在他们走后不久,自雷宅本屋那边被派来的下人,站在园内大声地朝里边唤。

站在厅中把玩着新镜的娘亲,霎时面庞上扑漾上一层兴奋的红晕,慌忙一手抓起新购的铜镜,一面对外头通报的下人回话。

“我梳洗一下,待会就过去!”

八岁的她,似懂非懂,安静地走回窗边,颇为困难地再度爬上高大的躺椅,曲起双腿坐正,默看着娘亲取来新镜,小心梳理好长发后盘成香云髻,在髻上簪上了最心爱的银簪珠翠,再拿起妆台上久未用过的荷花胭脂,对镜细心妆点,再三打扮妥帖后,匆匆搁下新镜,兴匆匆地提起裙摆往外跑去。

头皮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无音吃痛地抚着发,转首看向窗外。

一张张好奇顽皮的面孔,近在咫尺地正对着她的眼眸,她倒抽了口凉气,忍不住将身子往后倾,拒绝与这些住在花相园里的花妖草精这般靠近。

对于这些总是在她落单时出现,又以捉弄她为乐的妖精们,她早已自惧怕转变为熟悉,再变为习已为常,她用力夺回遭他们拉扯的发,看着他们在窗外咯咯笑成一团,片刻未过,又再度嘻笑玩闹地伸手来扯她的衣衫。

她扬着手挥开他们,“起开。”

犹想与她玩耍的妖精们,在见她板想了小脸后,不甘地吱喳了一阵,随后成群地跃入园中的花丛中嬉戏,一派欢乐。

无音深吁了一口气,一手按着自己被扯弄得有如蓬草的乱发,动作缓慢地爬下高高的榻椅,来到娘亲的妆台前,踮高了脚尖摸索着台上的铜镜。

清凉如石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娘亲新购的四神镜。此镜为四叶纹钮座,座外方框,框内排列十二地支铭,座内贺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踞一等分,边缘的纹饰为文波云纹,镜缘一角,则刻有一小串铭文,但她看不懂。

反手转过镜面,眼前的景象令她猛然一怔。

在镜中,她看见了一大片绽开得远比自家园中更壮盛的芍药花海,风儿漫过,花海如潮跌宕起伏,涛涛似浪,她的鼻尖似乎都能嗅到那阵迎风而来的沁人幽香,风势稍停后,有个男人静佇在花海中。

他在流泪。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想再看仔细点,原本模糊的铜镜,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愈来愈明澈,愈来愈清晰,镜中侧着脸的男子,轮廓也益发鲜明,她甚至可以清楚瞧见光线滑过他肩上每一根长曳的发丝,光滑的泪珠顺着他的脸庞,无声滑落在花丛中,她伸手抚向铜镜镜面,凑近了小脸……

镜中光影忽地一闪,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清映如水的镜中,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两两彼此紧密相牵,但女人的手却渐渐离开,一点一点的,他们的掌心不再相贴,长指不再交缠,女人的手逐渐离开,直至最后一部分相连的指尖,也被分隔在空气中,最终只剩男人的手犹悬于原地,怅怅若空。

“看见了吗?”娇嫩的女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纤纤兰指指向镜中,“那是你的未来。”

无音转首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来者,在镜中反射的刺目光影下,一名艳丽的女子,正站在一旁指着镜子含笑看着她。

蓦地,一阵拔高至令人悚然的尖喊,划破素来寂静的庭园,因那凄厉惨痛的叫声,无音慌忙搁下铜镜转过身来,一手按着胸口急急奔向音源,但她的脚步却在出了房外后,霎然止定在长廊上动弹不得。

无音骇然地直视着跌跌撞撞冲进园子里的娘亲,目中强烈焚烧的怒火使得她的双眼变得异样锐利。

她先是取来了花锄奋力捣毀园中群花的花架,一声又一声竹裂藤断的声响,刺耳尖锐,在空气中萦绕不去,接着气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搁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镰,见啥割啥,将难抑的怒火延烧至不知发生何事的花儿身上,镰起镰落间,金光灿灿,所挥砍的每一下皆是竭尽全力,她是那么不遗余力地消灭着眼前的一枝一叶,不让任何一朵瑰丽诱人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摇炫耀,盛怒和凄怆在她的脸上揉合成一种心碎的颜色。

受不住如此残暴诛灭,园中多年来的一片心血,转眼间尽毀于无。

那一瞬间,无音仿佛听见了花草的悲泣声,袅袅不断。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着花儿们临死前纷乱的音韻,在娘亲落力不止的剉杀下,园中的花儿血肉横飞,尸陈遍地,种种鼓譟声覆盖着她的耳膜,令她不住以手掩耳,试图逼退阻绝那些洶然涌进的哭喊声,不意间,她抬起头,两眼与娘亲无可迴避地打了个照面。

触及娘亲那双如蛇如蝎的眼眸,双目蓄锐,深怨待发,来得甚急甚快的寒颤自她的背后战慄地升起,一个踉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双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满了恐惧,惊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着身子,看着娘亲别过脸,转身挥扬着长镰不断地在园中四下乱吹乱曳。

东风不知是自哪个角落钻了进来,架塌花倒的园子里下起了飞雪,定眼细看,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蛮横的暴行下,花儿蒂叶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断裂的茎干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泪,而落了一地的残花断叶,则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绸,遭人揉虐成圑弃之在地后,芳魂恨归尘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气息,无音伸出两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没有前去阻止娘亲对园中花儿们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什么,她埋首在双膝里,深深闭目,只希望这吓人的一切快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传来另一阵高扬恐惧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负责照顾她们母女起居的嬷嬷,在惊见娘亲取来灯油在园中放火后,站在园外放声惊叫,急忙拔腿去招来园外的奴仆,没过多久,自外头跑进来一批家丁奴仆,先是合力扑灭园中方燃起的火势后,个个箭拔弩张、红光满面地团团围近娘亲,这令她的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起身想去保护娘亲。

一双白皙的手掌搁放在她的肩上,将正要往外奔去的她拉了回来,她回过头,就见方才那名站在镜旁的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后朝她摇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让她出声援助外头无依的娘亲,而后不发一言地将她给拉进屋里。

脚步茫茫的无音,途中频频回首,此时在外头远处的娘亲已遭下人们围困住,众人夺下她手中的灯油,拉扯着她的臂膀,她状似疯狂地嘶叫狂喊,色泽鲜嫩的湘裙绫纱沾染了叶液花汁,浑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纠扯架持下,娘亲咬破了唇,嘴角挂着血丝,头上细心梳理后簪上的银簪珠翠,已不知去向。

髻落发散,满面是泪。(。。)

无音没有见过她这种模样。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恸,更多的愤怒掺染在其中后,使得她的面貌改变了,她再不是记忆中妍丽娇艳的娘亲,眼前犹作困兽之斗的她,倒象那些遭她亲手摧折的花儿,凄凉的影子占据了她,似一道道粗绳蛮绑在身甩脱不去。

鲜少来园子里的爹爹,在收到下人报讯后急赶至园中,两脚方踏进园土,愕见园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诸东流后,掩不住的怒气在他的眼中腾升奔窜,他气急败坏地来到娘亲的面前,难忍暴怒地忿忿扬高了掌心。

倚在门边看着外头的一切,无音缩紧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动,总觉得那记蓄势待发的巴掌隨时都会落下,她绷紧了身子,想迎接或想抵抗那一刻的来临,但,等待了许久,她没等到预计中该有的响声,却等到了娘亲溃堤的泪。

遭人架制住的娘亲,在见着了爹后,一改前态,泪如雨下,哭得那么放纵,那么情难自禁,最终乏力的瘫软在下人的手中,溃不成军。先前细心抹上的荷花胭脂,在与泪水遭逢之后,糊花了一张娇颜,化为一行行染彩的泪,顺着她的颊、她的下颔,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泪翻落在脚边的残花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无音怔看着那个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亲,觉得脑际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发生的事在她脑中纠结又缠绕,她弄不懂这一切,也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当疲软的娘亲遭下人拖出园中时,陌生女子来到她的身旁蹲下,静看了她许久后,伸出双臂轻柔地拥住她,并在她耳畔低语。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来当你的家人。”

无音茫然地眨着眼,她不懂,这个陌生的女子为何要对她说这句话?

在碧落的怀中转身面向园内,原本棲住在园子里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经历这番人为的狂岚过后,或躺或挂在败枝残叶间,负伤残喘、濒死挣扎,再也无法像是方才以捉弄她为乐的无忧妖精。这时,隐匿在丛中未烬的火舌嘶声窜起,在一地杂乱中幽幽摇曳,透过暖融的东风缓缓壮大,不一会儿,火浪如狼似虎地舔噬,焰心不断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间,毁败的庭园已投身烈焰火海,无计收拾。

星火的气息浓郁刺鼻,依依缭绕不去,落红满径的园中,经火一焚,更显异样瑰丽。

火点莹莹飘掠过她的眼前,眼前尽是赤红,满园花魂如尘,叶凋如土,散了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纷飞,刹那的灿烂令人不舍眨目,末了,当它们无声地逐风远逸,无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们离去。

生命中的这一日,她永远记得,自这日后,她再也没见过娘亲。

又变得这么夸张……

站在林间草丛中的无音,哑口无言地瞪视着前方灯火通明、屋檐叠延如座小皇宫的气派建筑。

她抚额轻叹,“这里是荒山野岭啊……”也不知要收敛点,这副光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着了,该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离开家门寻人的无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灵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门前收到他去隔壁山头山魈的家串门子的字条后,便趁着夜色赶赴此地,可来到这后,她便发现,这座白日里少有人迹的荒凉山头,遍山的荒烟漫草入了夜却摇身一变,成了座富丽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丽院。

丝竹声自宅院里流洩了出来,灯火透过纸质窗扇门扉,投映出里头一具具交错的人影,她无声地走近,步阶拾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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