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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红-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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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非他出庭作证,否则我不会批准她的离婚!”法官代理人说。

    慌乱之中,我连忙解释我的姨父大人现在重病在床,性命垂危,他向真主请求的最后一个愿望便是亲眼见到自己的女儿离婚,而我,则代表他来处理这件事。

    “她为什么要离婚?”法官代理人问,“究竟为什么一个垂死的老人,会想看到自己的女儿跟早已消失于战火的女婿离婚?听着,如果有一个优秀、值得托付的女婿人选,那我还能理解,因为这样他才不会带着遗憾而死。”

    “确实有个人选,先生。”我说。

    “那是谁呢?”

    “是我!”

    “怎么可能呢?你还是监护人的代表!”法官代理人说,“你从事哪一行?”

    “我过去在东部省份担任多位帕夏的书记员、信使和财政助理。我写了一本波斯战史,准备呈献给苏丹陛下。我是绘画和装饰艺术的鉴赏家。二十年来,我疯狂地爱着这个女人。”

    “你是她的亲戚吗?”

    在法官代理人面前如此毫无防备地变得低三下四,把自己的一生像某件毫无秘密的物品般摊开来一览无遗,让我倍感难堪,因此我陷入沉默。

    “别光脸红不吭声,年轻人,给我一个答案,要不然我拒绝给她离婚许可。”

    “她是我阿姨的女儿。”

    “嗯哼,我懂了。你有能力让她快乐吗?”

    当他问这个问题时,比了一个猥亵的手势。此幅画的细密画家应该省略这个下流的举动,只要表现我的满脸通红就够了。

    “我的收入还不错。”

    “基于我所属的沙菲仪学派,允许离婚并不抵触‘圣书’或我的信条,因此我同意这位丈夫在战场上失踪四年的可怜谢库瑞的离婚诉请,”副宗教法官先生说,“我准许离婚。并且,在我的裁决下,万一她的丈夫真的返回,他在这方面也不再拥有任何权利。”

    接下来的图画,也就是第四幅,将描绘法官代理人在名录上从容地写下密密麻麻的黑字,登记离婚。接着,他交给我一份文件,上面声明我的谢库瑞今后是寡妇的身份,就算立刻再婚也没有问题。单单把法庭内的墙壁涂成红色,或是用鲜红色的边框镶在插画周围,还不足以显示这一刹那我内心洋溢的幸福光明。我转身跑出法庭的大门,穿过门口聚集的假证人和其他替自己的姐妹、女儿,甚至姑婶诉请离婚的人群,很快踏上归程。

    航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后,我们直接返回雅库特地区,在那里,我甩开了好心想为我们举行婚礼仪式的阿訇先生以及他的弟弟。走在街上,我总疑心眼前的每个人都酝酿着嫉妒的坏念头,想破坏即将降临到我身上的无限快乐,因此我没多停留,直接跑向谢库瑞居住的街道。一群不祥的乌鸦在屋顶瓦面上徘徊,兴奋地在赤土屋瓦上跳来跳去,它们究竟是怎么知道屋里有尸体的呢?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因为我始终还没能够哀悼我的姨父,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尽管如此,从紧闭的门和百叶窗、周围的寂静、甚至石榴树的样子看来,我明白一切正按照计划进行。

你们大概也已明白,我凭直觉在匆忙行动。我从地上拣起颗石子,朝院子大门丢了过去,却丢歪了!我再朝房子丢了一颗。石子落在了屋顶上。我气恼地开始随便朝屋子乱丢石子。一扇窗户开了,正是四天以前,星期三,我第一次透过石榴枝丫看见谢库瑞的二楼窗户。奥尔罕露出脸,透过百叶窗的隙缝,我听到了谢库瑞责骂他的声音。接着,我看见了她。我和我的美丽佳人满心期盼地彼此对望了片刻。她是如此的妩媚动人。她比了一个我解读为“等一下”的手势,然后关上了窗户。

    离傍晚还早,我在空旷的花园里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望着一棵棵树和泥泞的街道,不禁对世界的美好无限敬畏。没多久,哈莉叶戴着头巾、面纱走了进来,她一身的穿戴不像是个女奴,反倒像位夫人。保持着远远的距离,我们来到了无花果树的后面。

    “一切都很顺利。”我对她说。我拿出从法官那里拿到的文件给她看。“谢库瑞已经离婚了。至于另一个教区的传道士”我本来要说:“我会处理。”然而我却脱口而出:“他已经在路上。让谢库瑞做好准备。”

    “谢库瑞希望再小也要有一支迎娶队伍,要他们来家,吃顿婚宴。我们已经炖好了一锅杏桃干杏仁肉饭。”

    她兴高采烈地准备跟我说说她们还做了哪些菜,但我打断了她。“如果婚礼非得办得这么铺张,”我警告,“哈桑和他的手下就会听到消息。他们会来捣乱婚礼,羞辱我们,搞砸婚礼,而我们将束手无策。我们所有努力会因此而白费。我们不但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哈桑和他父亲的骚扰,也要提防谋杀姨父大人的恶魔。难道你们不怕吗?”

    “我们怎么可能不怕?”她说着哭了起来。

    “你们一句话都不能跟别人讲。”我说,“替姨父换上他的睡衣,摊开他的床垫把他放在上面,不是像个死人,而要像个重病的人。用杯子和瓶子装一些糖浆,排放在他头部周围,并且拉上百叶窗。注意他房间里不可以有一丝灯火,这么一来,他才可以在婚礼仪式中扮演谢库瑞的监护人和重病的父亲。迎娶队伍是不可能了,最多,你们可以临时邀请几位邻居参加婚礼。邀请他们的时候,你们告诉他们这是姨父大人临终的心愿这将不会是场欢乐的婚礼,而是哀伤的仪式。如果我们不妥当处理此事,他们将会破坏我们,也会处罚你。你懂吧?”

    她哭着点了点头。我跨上我的白马,告诉她我会安排好婚礼证人,过一会儿就回来,到时候谢库瑞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结束后,我将是屋子的一家之主,还有我呆会儿要去理发师那儿修脸。我事先并没有想过这些事,但当我开口时,所有细节却自然变得很清晰。我在战场上也时常有这种感觉,坚信自己是真主宠爱的仆人,他将会庇佑我,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当你感觉到此种自信时,跟随你的直觉,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的行为就绝对不会出错。

    我从雅库特区朝金角湾骑过四条街,在毗邻的亚辛帕夏区清真寺找到了满面春风的黑胡子阿訇。他手里正拿着扫帚,忙着把无耻的野狗赶出泥泞的庭院。我向他说明来意,解释道,蒙真主的宠召,我姨父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依照他最后的心愿,我准备迎娶他的女儿,她不久前才在于斯曲达尔法官的裁决下,获准与在战场上失踪的丈夫离婚。阿訇反驳说根据伊斯兰律法的规定,一个离婚的女人必须等待一个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辩解说谢库瑞的前夫已经失踪四年,因此绝不会有怀了他的孩子的问题。我连忙又补充道,于斯曲达尔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离婚诉请,准许谢库瑞再嫁。我拿出证明文件给他看。“阿訇先生,你可以放心地相信这场婚姻没有任何阻碍。”我说。没错,她是我的血亲,但表兄妹的关系不算障碍;她前一场婚姻已经宣告无效;我们之间没有宗教、社会和财富上的差异。如果他愿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币,如果他到时候能在全区居民面前主持婚礼仪式,那么,他也将为一双无父的孩子与一个无依的寡妇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着我问,不晓得阿訇先生喜不喜欢杏桃干杏仁肉饭?

    他说他喜欢,不过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大门口的野狗。他收下了金币。他说会换上礼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戴好包头巾,然后及时抵达主持婚礼。他问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诉了他该怎么走。

    梦想了十二年之后,再怎么急着举行婚礼,还能有什么比得上婚礼前的理容剪发更能让新郎忘却一切烦忧,安然享受理发师温柔的双手和玩笑的戏谑呢?我的腿引领着我,来到位于市场旁的理发店。它位于阿克萨拉依一排颓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姨父、我的阿姨与美丽的谢库瑞几年前一直住在这里。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布尔时,我曾遇见这位理发师。今天,当我踏进大门,他就像伊斯坦布尔所有好理发师一样拥抱我,不多问过去十二年我上哪儿去了,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杂谈,最后谈到了我们所谓人生的充实旅途最后必然抵达的终点。

我感觉不是十二年前,但也不能说是十二天前我还在这里。理发师傅已经上了年纪。他布满斑点的手颤抖地拿起锋利的剃刀,在我脸颊上跳跃滑行,以此可以看出他染上了喝酒的习惯。他雇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唇饱满、绿眼珠的小学徒,此时正敬畏地仰望着他的师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里干净整齐多了。他把滚沸的热水倒进用一条新链子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盆里,水从吊盆底部的黄铜水龙头流下,他就用这些水细心清洗我的头发和脸。老旧的宽水槽才新镀了锡,取暖的火盆很干净,没有生锈的痕迹,玛瑙柄的剃刀也非常锋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绝对不肯穿的纯丝背心,一身都干干净净。我猜,那位纤瘦、高于同龄男孩的清秀学徒,想必帮这家店及店主人带来了几分整洁。沉浸于热气弥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脸享受中,我忍不住想着,婚姻不仅会为一位单身汉的家里带来全新活力与富裕,对他的工作和店铺也会带来不少新意。

    我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在理发师老练的手指及火盆的热气下,我整个人融入满室温暖。我对崇高的安拉感到无比感恩,经历了那么多折磨后,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给我一件最美好的礼物。我感到无比好奇,思索着他的世界究竟含藏着何种神秘的平衡。我为姨父感到哀伤和怜悯,他的尸体此刻还躺在屋子里,而那间屋子,稍后就要迎接我作为它的男主人。正当我准备一跃而起出发时,有个人影在理发店永远敞开的门口晃动,我扭头一看: 谢夫盖!

    尽管慌乱无措,但他仍保持一贯的自信,递给了我一张纸条。我说不出话来,心底吹起了一阵凉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最糟的消息。信上写着: 

    “如果没有迎娶队伍,我就不结婚——谢库瑞。”

    我硬拽着谢夫盖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写信回复我亲爱的谢库瑞:“一切依你,我的爱!”可是,在一个不识字的理发师店里,哪里找得到笔和墨?因此,我严肃地朝男孩耳中悄声说出我的答复:“没问题。”接着我轻声问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他在睡觉。”

    此时,我察觉谢夫盖、理发师,甚至你们都怀疑我与我姨父的死有关(谢夫盖,当然,在疑心别的事情)。真是遗憾!我不顾他的抗拒,强行亲了亲他,他不悦地一溜烟离开了。在接下来的婚礼中,换上正式服装的他,始终站在远处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由于谢库瑞并非从她父亲的房子嫁入我家,而是我以入赘女婿的身份搬进岳父家中,迎娶的游行只算得上合宜而已。我自然无法像其他人迎亲时那样,请我富有的朋友和亲戚们盛装打扮,骑马来到谢库瑞家门口等待。不过,我还是邀请了两位回伊斯坦布尔这六天来巧遇的儿时好友(其中一个和我一样是政府官员,另一个则开了一家澡堂),以及我亲爱的理发师,他一边替我刮脸修发,一边含着泪祝我幸福。我自己则跨上第一天回来时骑乘的白马,来到谢库瑞家,敲敲她的庭院大门,仿佛准备好带她到另外的房子展开新的生活。

    我赏给开门的哈莉叶一笔慷慨的小费。谢库瑞穿着一件艳红的礼服,戴着从头顶垂至脚跟的粉红新娘流苏,在各种叫喊、啜泣、叹息(一个女人在骂小孩)、哭号,以及“愿真主保佑她”的叫嚷声中,走出屋外,优雅地骑上我们牵来的第二匹白马。好心的理发师在最后一分钟替我找来的击鼓手和唢呐手,开始吹奏一首缓慢的婚礼乐曲,我们寒酸、哀愁、但又骄傲的娶亲队伍于是出发上路了。

    当我们的马漫步上街后,我才明白谢库瑞以她惯有的精明安排这个场面,是为了确保婚礼能顺利进行。借助于娶亲的队伍,我们的婚礼得以向所有的街坊邻居们宣布,即使婚礼就此结束,也就算是获得了大家的认同,使得任何可能反对我们婚礼的意见变得软弱无力了。虽然如此,公开宣布我们成婚的消息,仿佛公然挑战我们的敌人,挑战谢库瑞的前夫一家人,这也可能会使事情一开始就陷入危险。如果由我决定,我会选择秘密举行仪式,不通知任何人,也不会有婚礼庆祝。我宁可先成为她的丈夫,之后再来保卫我们的婚姻。

我跨骑着我这匹情绪化、来自于神话故事的白马,走在娶亲队伍的前面。当我们行经巷道时,我不时紧张地留意哈桑和他手下的身影,惟恐他们会从巷子里或阴暗的庭院门边冲出来袭击我们。我注意到成年男子、邻居长辈,以及陌生人们,看着我们这支奇怪的娶亲队伍,虽然不完全了解怎么一回事,却没有做出任何不礼貌的举动,停下手边的活,站在门前朝我们挥手致意。队伍误闯入一个小市场,来到这里,我才发现谢库瑞早已熟练地运用她的流言网络走漏了消息,使得她的离婚与再嫁很快广为邻里接受。人们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兴奋的蔬果小贩不敢离开他那五颜六色的榅桲、红萝卜、苹果太久,跑过来加入我们队伍走了几步便大喊:“赞美真主,愿他保佑你们两人。”愁容满面的商店老板对我们微笑;面包师傅一边命令学徒刮掉烤盘的焦块,一边投给我们赞许的目光。虽然如此,我还是颇为担忧,随时保持警戒以防任何突袭,甚或任何无礼的诘问。因此,即使当我们走出市集,队伍后面跟来了一群等着捡钱的嘈杂孩童,我也丝毫不觉得生气。从躲藏在窗户、栏杆和百叶窗后面的女人脸上的微笑看来,我明白这群喧哗的孩童身上散发的充沛活力,支持、守护着我们。

    终于,感谢真主,我们踏上刚才走过的路,迂回折返到出发的屋子。我凝视着路面,心里为谢库瑞感到悲伤。事实上,让我感到难过的,并不是她必须在父亲过世当天就结婚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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