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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身体-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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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那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妹妹说,不用,明天我们去租房子,他留下来装修,我回去找工人。
  我说,工人?什么工人?
  妹妹说,就是洗头的,敲背的工人,现在大家都开发廊,工人很难找。
  妹妹把按摩女称作工人,我觉着有点滑稽。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我不太清楚这种称呼的来历,大约与女权主义无关,我妹妹甚至不知道有女权主义这样的一个词。与西方一些国家承认妓女的合法地位,把妓女称作性产业工人,大约也无关。如果有关,大约也是无意识的,她们只不过是这样称呼而已。
  老婆没见过妹妹,回来见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很警觉地觑了两眼,等妹妹起身叫嫂子,她才想起那是我妹妹,惊奇说,妹妹,你是妹妹,原来妹妹这么漂亮的。说得我妹妹脸都红起来,然后老婆又看了看李培林,迟疑说,是妹夫吧。李培林说,嗯,嗯。老婆的脸上就掠过了一丝疑惑,那意思隐约是他怎么是妹夫?幸好李培林并不善于观颜察色,没看出来。
  客套了几句,老婆又记起自己的后背,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朝我嚷道,背疼,疼死了。一年前,老婆提前得了本来老年人才得的骨质增生病,每天都要嚷无数遍的背疼,疼死了,而且对生活也丧失了兴趣,好像生活除了背疼,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我照例说,帮你摸摸。老婆说,好的。妹妹忽然很高兴的从沙发里起来,说,嫂子,你背疼,我帮你敲。老婆觉得她是客人,不合适,说,你坐着,让他敲。妹妹说,我帮你敲,我比哥敲得好。说着妹妹拉了老婆的手,突然就不再陌生了。我说,没关系的,让她敲吧。
  老婆进卧室卧着,让妹妹敲背,不一会,老婆说,舒服,很舒服啊。敲了背出来,老婆赞叹说,
  妹妹敲得好,比你好多了。
  我说,那当然。
  老婆又问妹妹,你学过的?
  妹妹说,学过。
  老婆说,好,你多住几天,帮我多敲几次背。
  妹妹说,我不走,我来这儿开发廊,我每天来帮你敲一次。
  妹妹见我老婆那么满意,就忘了我的警告,老婆果然惊了一下,说,开发廊?
  妹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好吃惊的,说,开发廊。
  夜里,老婆又问我,你妹妹是开发廊的?
  我说,开发廊的。
  老婆说,怎么是开发廊的?
  我说,就是开发廊的。
  老婆说,听说发廊里有那些事。
  我说,也不是所有发廊都有那些事,也有正常的,他们俩夫妻一起开,能有什么事?
  老婆想想也是,也就放心了,再说她也喜欢我的妹妹。
  二
  妹妹开的发廊并不理发,它只洗头和按摩,这样的发廊通常开在城市的边缘或者车站附近。妹妹的发廊就在车站背后的一条小巷里,若不是她在那儿开发廊,我还不知道有那样的一条小巷。当然,它跟别的小巷也没什么两样,两旁都是单间的民房,底层临街的都是店面。妹妹在那儿开发廊,是因为我们村的晓秋和表妹米燕已经在那儿开了发廊,开发廊的总是聚集一处,以形成规模效应。不久,那小巷里发廊就越来越多,光景便与别处大为不同,可以称为发廊一条街了,那小巷也就以发廊街闻名于这城市,开出租车的、骑三轮车的都知道把按摩的客人送到那儿。
  在那儿开发廊的大半是我村里的,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差不多都来了,男人来的则少一些,开发廊毕竟是女人的活,男人的用处也就是当保镖和打杂,一间发廊有一个男人也就够了,而且男人在店里晃来晃去会影响生意,所以,男人都躲在发廊的背后,在店里是看不见男人的,只有当顾客和工人发生争端,或者流氓地痞前来肇事,男人们才成群出现。
  那儿的发廊虽然也有自己的名字,比如丽丝、丽丽、凤尾、小燕子,其实,每一间都是雷同的,玻璃门进去是店面,一面墙上按着镜子,镜子下面一排长柜,上面摆着各种牌子的洗发液,另一面墙上通常贴着几张美人图,坐在镜子前面洗头,刚好可以看见墙上的美人在镜子里朝你抛媚眼。里间就是按摩房了,摆两张按摩床,灯是红色的,窗帘是遮光的,气氛有点儿暧昧。这样的发廊看上去是简陋了些,但房租、装修、空调、音响,加在一起,投资也得二万左右,我村里并不是谁都能拿出二万元,开一间发廊自己当老板,当不了老板的就只有当工人了。
  “小燕子”就是我妹妹开的发廊,她回家找了二名工人,一个是邻村的,才十五岁,一个是我们的远房堂妹,十七岁,虽然不及我妹妹漂亮,但都很年轻,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
  发廊从中午开到夜里二点,早上不开门,早上的发廊街是很安静的,中午之后,工人和老板娘们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严密注视着街上的动静,有的干脆踱到门外,摆着礼仪小姐的姿态,嘴里又不合礼仪地嗑着瓜子,隔着一间店面互相说着闲话,凡有顾客进来,便引起一阵骚动,一齐将目光投他身上,就像一群苍蝇看见一块肉,嗡嗡嗡的兴奋不已,直到顾客走进某间发廊,才又恢复平静,嘴里继续嗑着瓜子,等候下一个顾客。入夜,街上的灯亮了,各家门前挂的一串串小灯炮,也发出明明灭灭的红光,街上的光线就变得复杂而且混乱,各家发廊播放的流行歌曲,也一齐窜到街上,好像所有的流行歌星都集中到了此处,在进行一场没有任何组织的比赛,街上的声音又比光线更加的复杂而且混乱,让人感到晕眩。
  发廊街离我的住处很近,仅一街之隔,走路也就十分钟,大概就是这种距离,它在我心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我看见我的乡亲姐妹们开发廊,总是说不出的别扭,可能还有点拂之不去的悲哀。很久之后,在我见惯了,习以为常了,我才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她们选择的生活,既然她们愿意这样生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发廊街我是不能不去的,那儿有我的妹妹、妹夫、表妹、堂妹,还有我的堂哥、堂弟、表姑、表舅、邻居和童年的玩伴。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她们都热烈地跟我打招呼,盛情邀我进她们的店里坐坐,都说有我在,她们就放心多了。这让我很是惭愧,我不过是这城里某中学的历史教师,若有什么事,怕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甚至连个警察也不认识。如果我是警察,或许还能保护她们,因为我不是警察,我母亲至今还在后悔,不止一次问我当初上大学为什么读师范当老师,而不读警察学校。若是我早知道我的乡亲姐妹们现在都开发廊,我想我会选择警察学校的,而不去为人师表读什么狗屁师范了。
  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这感觉其实有点问题。我的故乡西地,事实上,比发廊街差远了,它离这儿很远,在大山里面,它现在的样子相当破败,仿佛挂在山上的一个废弃的鸟巢。我的乡亲姐妹们在那个破巢里养到十四、十五岁,便飞到城市里觅食,她们就像候鸟,一年回家一次,就是过年那几天。本来,西地和发廊毫无关系,就我所知,西地世世代代只出产农夫、农妇、木匠、蔑匠、石匠、铁匠、油漆匠,教师匠也有的,甚至有巫师和阴阳先生,但没听说过发廊和按摩,西地成为一个发廊专业村,是从晓秋开始的,历史总喜欢把神圣的使命交给一些最卑贱的人,几年前,那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姑娘晓秋,不经意间就完全改写了西地的历史。
  晓秋家曾是西地村最穷的人家,她母亲有点傻,父亲是瘸腿的,她的两个弟弟经常拖着鼻涕,和村里的狗一起,站在别人家的桌沿底下讨饭吃。晓秋十五岁那年进城当了小褓姆,一年后被人带到深圳的发廊里当工人,好像那儿遍地都是钱,可以随手捡的,晓秋每月给家里寄钱,一千至三千不等。一年下来,她家翻身了,晓秋她娘,原来村人都觉着她有点傻,但现在有了钱,大家也就不觉着她傻了,见面都恭维她肚子争气,生的晓秋哪是个女儿?简直就是生了个银行。更让村人吃惊的是,晓秋过年回家,大家几乎认不出来了,都以为眼前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晓秋,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大家印象中的晓秋是个瘦猴,衣服穿的破破烂烂,脸也脏兮兮的,根本还不像个人,而现在的晓秋,脸白唇红,脖子上挂着珍珠项琏,还穿上了价值三千多元的皮大衣。尤其是她的表情、眼神,一点也不像西地一带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媚,很讨人喜欢。晓秋身上的巨大变化,无疑比她寄回家的钱更有震撼力,特别是对同龄的女孩,谁不想去深圳走走,不只可以寄钱回家,更重要的是也可以变得像晓秋一样漂亮。
  晓秋成了村里的榜样,那年过年,我的妹妹方圆天天围着她转,就像她的侍从,而且笨拙地学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势。晓秋涂着口红和眼影,方圆也让晓秋帮她涂上口红和眼影,弄得整张脸不伦不类的,好像她的嘴和眼睛已提前去了一趟深圳回来,而其余的部位都没变,那涂了口红的嘴和涂了眼影的眼睛,在脸上就神气十足,看不起其余的部位了。不久,晓秋在深圳的工作,她也清楚了,也就是洗洗头、敲敲背,经常还有男人请她出去吃夜宵、喝啤酒。
  方圆说,洗头我也会,但是,敲背怎么敲?
  晓秋说,很简单,骑在男人身上,拿起拳头乱敲就行了。
  方圆说,骑男人身上?男人让你骑?
  晓秋说,让你骑,还可以用脚踩。
  方圆说,用脚踩?踩伤了怎么办?
  晓秋说,不会,只用一点力气。
  方圆说,你那么重踩上去,你不用力气,人家也会受伤的。
  晓秋说,我双手是挂在吊环上的,不是全踩在人家身上。
  方圆说,真有意思,你这样踩人家一顿,人家还给你钱?
  晓秋说,那当然。
  方圆说,人家还请你吃饭?
  晓秋说,有些男人请,有些也不请。
  方圆说,那你看我行不?
  晓秋说,行。
  方圆说,那,我跟你去。
  晓秋说,你想去?
  方圆说,想。
  那年过年,方圆的心思就是盘算着怎样跟晓秋去深圳。对此,我母亲满心欢喜,希望方圆也像晓秋一样,以后每月给家里寄钱。我父亲则不无忧虑,因为方圆已经许配给邻村的周作勇当老婆,收了人家五千元礼金。现在,方圆要去深圳,应该征求她婆家的意见。我父亲觉着收了人家的钱,女儿就是人家的了,人家若是不同意,就不能去,有再多的钱也只能让别人去赚。我妹妹对这门亲事本来是默许的,若不去深圳,肯定就是周作勇的老婆了。但她一心想着去深圳,听父亲说要征求婆家意见,她就很生气,好像婆家一定反对她去深圳似的。方圆说,我又没嫁过去,他们管得着?父亲说,你总要嫁过去的,当然得征求他们意见。方圆说,他们敢不同意,我就不嫁。
  其实,方圆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她婆家一点意见也没有。过了年,我妹妹方圆和村里的几个女孩,便欢天喜地跟晓秋去了深圳。
  三
  老实说,那时我并不知道发廊是与色情相关的,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发廊改变了我妹妹的命运,乃至全村所有女性的命运。通过发廊,女人可以赚钱,而且比男人赚得多,我妹妹一个月寄回家的钱,就比我父亲一年劳作赚得还多。后来,村里凡有女儿的,日子过得大多不错。从此,村人再也没有理由重男轻女,反而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还有一个近乎笑话的真实故事,村里的一个妇女,突然伤心痛哭,村人问她什么事这般伤心,那妇女伤心说,她想起十五年前一生下来就被扔进尿桶淹死的女儿了,当时若不淹死,她现在也可以去发廊里当工人,替家里赚钱了。
  对于我妹妹方圆来说,去发廊当工人,并非想为家里赚钱,那时她才十六岁,家庭责任感还很淡薄,再说这个家庭也不该由她来负责。她是在晓秋身上看见了一种她所向往的生活。她在深圳显然比在西地过得愉快,那时村里没有电话,她勉强能写几个字,每月给家里写一封信,都是同样的几句话:爸爸,妈妈,你们身体好吗?我身体很好,其它也很好,请别挂念。她的愉快找不到适当的词向父母表达,大概是惟一比较苦恼的。过年回家,她变得和晓秋差不多一样漂亮了,她的艳名很快传到了婆家耳里,也知道这一年她替家里赚了不少钱,这样既漂亮又会赚钱的媳妇,自然是尽早过门为好。她婆家就来商议婚嫁的事,方圆见了未来的婆婆,再也不脸红了,说,我才十六岁,结什么婚呀。她婆婆说,孩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结婚的,我十五岁比你还小就结婚了呢。方圆说,我不结,我明年去广州,跟人约好了的。她婆婆说,你结了婚照样可以去广州,你跟作勇一起去不是更好。方圆说,我不要。方圆说完就溜走了,我母亲也不想让她结婚,原因倒不是嫌她年龄小,早婚,而是一结了婚,方圆赚的钱就归她婆家,而不归我家了,既然方圆自己不同意结婚,我母亲再高兴不过了,说方圆确实还小,明年再说吧。
  明年,出乎大家的意料,方圆带回来了一个男人。方圆是挽着男人的手回到家里的,家里的光线可能比较暗,我母亲看了看他们,疑惑说,你们找谁?方圆笑着说,是我,妈,是我呀。我母亲又看了看方圆,摇头说,你是哪儿来的闺女?跟我家方圆真是很像,但你不是方圆,你的鼻梁比她高。方圆得意说,我的鼻梁比原来好看吧。我母亲说,你你真是方圆?你的鼻梁怎么变高了?我母亲查清了方圆鼻梁变高的秘密后,不得不大大惊叹一番,惊叹之后才发现方圆是挽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的。刚才以为她不是方圆,也就不在意她挽着谁,现在确认了她就是方圆,我母亲就不能不关注方圆挽着的陌生男人了,她让陌生男人坐着,把方圆叫到了房间里。
  母亲说,那个男人是谁?
  方圆说,男朋友。
  母亲说,男朋友?什么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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