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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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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用一种绿纱帐子,非常大,一房间都盖满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著说。

“晚上来掛起来。”

九莉笑道:“像浮世绘上的。”她没说这里的主妇很有几分姿色,一比,浮世绘上掛帐子的女人胖胖的长脸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关百叶门。她也站了起来,跟到门边轻声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刚好?”

“不相干。已经好了。”

她还是觉得不应当,在危难的时候住在别人家里——而且已经这样敌意了。

之雍又去关另一扇百叶门。她站在那里,望著他趿著双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还没有她那麼窄的卧榻舒服。也许因为这次整个的没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蜷缩著躺在他怀里,忽然幽幽的说了声:“我要跟你去。”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觉得他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但是他随即从容说道:“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她心目中的乡下是赤地千里,像鸟瞰的照片上,光与影不知道怎麼一来,凸凹颠倒,田径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来往。但是在这光秃秃的朱红泥的大地上,就连韩妈带去的那隻洋铁箱子都没处可藏,除非掘个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们大概有联络有办法,她不懂这些。也许他去不要紧。就这样把他交给他们了?

“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她声音极细微,但是话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阵强烈的恐惧。去做华工?非法入境,查出来是战犯。她自己去了也无法谋生,没有学位,还要拖著个他?她不过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国苦。蕊秋因为怕她想去玩去,总是强调一般学生生活多苦。

之雍开了百叶门之后,屋主的小女儿来请九莉过去,因为送了礼,招待吃茶,一面诵经祈祷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刚才一定已经来过了,看见门关著,回去告诉她父母。”不禁皱眉。

这间房有榻榻米,装著纸门,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个非常典型的日本军官,胖墩墩的很结实,点头招呼。那童化头髮的小女孩子拉开纸门,捧了茶盘进来,跪著搁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过来。上首有张条几方桌供著佛,也有铜磬木鱼,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随即敲敲打打唸起经来,女人跟著唱诵,与中土的和尚唸经也彷彿似是而非。

破旧的淡绿漆窗櫺,一排窗户,西晒,非常热。夕阳中朗声唱唸个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种热带的异国情调,不知道怎麼,只有一个西印度群岛黑人青年的小说非常像,里面写他中学放假回家,洋铁皮屋顶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样热。他母亲在簷下做他们的名菜绿鸚哥,备下一堆堆红的黄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鹤忙了一整天。

倣佛事终於告一段落,九莉出来到之雍房里,也就该回去了。

之雍有点厌烦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唸经。”

她一直觉得应当问他一声要不要用钱,但是憋著没问。

“你明天不要来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见人。”她微笑著说。

电车到了外滩,遇见庆祝的大游行,过不去,大家都下了车,在人丛里挤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马厅挤过去,整个的南京路是苍黑的万头攒动,一条马路弯弯的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蝇头蠕蠕动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著车扶著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著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麼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像。

她拼命顶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样慢,心里想:三个鐘头打一个比喻,还怕我不懂?腻烦到极点。

人声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没有,连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尽,也只摇摇头说声“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著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发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发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隻黄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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