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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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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麼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麼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麼可以。”

九莉听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黄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麼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僱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燉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著英文说了这麼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噯。”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餘。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著自己不发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著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係?”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麼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麼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於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麼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麼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於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麼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著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著,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隻电影剧本,又匯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復原,还是不要急於找事的好。”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个美国水手在他们家里,非常年青,黄头髮,一切都合电影里“金童”的标準,见九莉穿著一身桃红暗花碧蓝缎袄,青绸大脚袴子,不觉眼睛里闪了一闪,彷彿在说“这还差不多。”上海除了宫殿式的汽油站,没有东方色彩。

三人围著火盆坐著,他掏出香烟来,笑向九莉道:“抽烟?”

“不抽,谢谢。”

“不知道怎麼,我觉得你抽烟她不抽。”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说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纯洁。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风,对水手她不敢撩拨他们,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说句把色情大胆的话,使九莉听了非常诧异。她是故佈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

她问他有没有正式作战过,他称为bat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九莉只知道这字眼指中世纪骑士比武或阵前二人交战,这是第一次听见用作“上火线”解,觉得古色古香,怪异可笑。那边真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没多坐,他们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来说:“这些美国人真没知识。”又道:“有些当兵以前都没穿过鞋。”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麼。”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於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麼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姦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是说没机会享受性的快乐。比比又从书上看来的,说过“不结婚还是不要有性经验,一旦有过,就有这需要,反而烦恼。”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是非得有这一套理论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处女结婚。

九莉也是这样告诉燕山。

他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完全两样了,连手都没握过。”

严格的说来,也是没握过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觉得感动。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写了封短信给之雍。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是因为这时候跟他断掉总像是不义。当然这次还了他的钱又好些。

燕山来了,她把信微笑递给他道:“我不过给你看,与你没关係,我早就要写了。”免得他以为要他负责。

虽然这麼说,究竟不免受他的影响。昨天告诉他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吃醋。”因此她信上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但是末句有点像气话,反而不够认真。算了,反正是这麼回事,还去推敲些什麼。

这封信还没寄到,她收到之雍两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难受。

此后他又写了两封长信给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比比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麼样?”

“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然后她辗转听见说邵家吓得搬了家,之雍也离开了那小城,这次大概不敢再回乡下,本来一直两头跑。

“当我会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自己说。

绪哥哥给楚娣来信,提起乃德翠华夫妇:“听说二表叔的太太到他们大房去,跟他姪子说:‘从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这边来,你们官司未必打赢。现在你二叔为难,你就给他个房间住,你们也不在乎此。’他姪子就腾出间房来给他们住,已经搬了去了。”

九莉想,她父亲会一寒至此。以前一讲起来,楚娣总是悄声道:“他那烟是贵。”物价飞涨,跟鸦片的直线上涨还是不能比,又是两个人对抽。但是后来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钱。”蕊秋总是说。

但是她那次回来,离婚前也一直跟他毫无接触,不过为了家用大吵过两次。别的钱上的事未见得知道。她在国外虽然有毓恒报告,究竟不过是个僕人,又不是亲信。

九莉记得女佣们讲起他与爱老三连日大赌赌输了的时候脸上的恐惧。

她父亲从来没说过没钱的话。当然不会说。那等於别人对人说“我其实没有学问”,“我其实品行不好”。谁还理他?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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