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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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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文出得鸿文书馆之后,心中便想道:“照他所开的价,却也不即不离。我这回开书局,不过是个由头,原要把田雁门的钱诓一大票,以供嫖赌吃喝之用。这点点子折扣,有限得紧。

我不如寻两副旧机器、旧铅字,搪塞搪塞,也就完了。”主意定了。由棋盘街踅到四马路,看见出局的轿子络绎不绝,又看见袁宝珠的大姊穿着一件点子花白洋纱的衫子,底下白点子花洋纱的裤子,着了一双剪刀口的玄缎鞋子,一个头梳得光泽可鉴,不戴一些簪珥,更觉波俏动人。黄子文定了脚,呆呆的看她,那大姊头也不回,径自去了。黄子文不觉怅然。后回来到后马路茶栈,打听得田雁门赴宴去了。管家开了晚饭,黄子文吃过,便在自己床前一张外国写字台上点了一支洋蜡烛,找出笔墨,写了一张创办书局的小启。后面附了八条章程,把日本新名词填了又填,砌了又砌,都是那些文明野蛮开通闭塞的话头;又誊正了一张折好放在身边,听那壁上的挂钟,已当、当、当的敲十二点了,田雁门还不见回来。心里十分纳闷,便把自来火旋灭了,单留下一个洋蜡烛的头儿,随手在皮包内抽出一本破书,横在床上,细细的看,原来是本《流血主义》。看了一会,两眼朦胧上来,便把书丢在一边,扯过被头,和衣睡去。

一霎间,外面人喧马嘶,却是田雁门回来了。问过管家,知道子文已睡,便也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黄子文毕竟心中有事,绝早起来去推田雁门的房门,一个管家低低的说道:“还早哩!老爷总要晌午时才伸腰呢!”黄子文自是闷闷,用过早点,出去绕了一转。回来看看田雁门仍无消息,便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直到吃过饭,日色平西,才见管家舀脸水进去。黄子文耐不住了,一脚跨进去,看见田雁门正在马桶上,两人便谈起天来。等到雁门解完了手,盥洗已过,黄子文例将昨晚写的那份东西,送给他瞧。

田雁门且不看,望床上摆的那副烟盘里一撂,管家送过打好的鸦片烟,都是什么金沙斗银沙斗,一个个装好的。另外一个白磁盘,把这些装好烟的斗,都放在白磁盘里。只见田雁门拿来,一个个套上象牙枪、虬角枪、甘蔗枪、广竹枪,倒过头去,呼呼的抽了半天,方得完事。这才伸手把那份东西取过,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声说好。便问黄子文道:“大哥高见,自是不差。

但不知这份印书印报的家伙,到什么地方去办呢?”黄子文道:“我已经写信到日本横滨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日原活版部去定了,不过要先汇些定银去,才能算数。”田雁门道:“这定银要多少呢?”黄子文道:“一共要到六千银子,至少一成总要了。”

田雁门道:“这又何难!”一面叫管家把铁柜开了,检出一叠纸头来。田雁门扳着看了一遍,抽出两张汇票、一张二百两,一张四百两,递与黄子文道:“这是六百两,先拿去作定银。”

黄子文接过,喜得满心奇痒,便道:“现在日本金融的价值,不知有无上下,我须自己到正金银行里去问个明白,扣着中国的折头,然后叫他们汇过去,不致吃亏。”田雁门道:“悉凭尊便吧。”

当下黄子文只推说要到正金银行里去,向田雁门告辞出门。

到了庄上,将汇票换成钞票,一起放好;赶到中虹桥下广东小馆子饱餐一顿;又沿路叫了部马车,先到虹口红帮裁缝店内,定了几套华丽的西装衣服,又去看金慕暾那些人,也有碰着的,也有碰不着的。

晚上却一个人到了海国春,写了几张客票,去请沈自由一干人物,也到了两三个。大家闹着要叫局,黄子文正在跃跃欲试,巴不得一声,抢过笔砚替众人写了。自己故作踌躇道:“我叫谁呢?”众人七张八嘴的举荐陈书香、洪如花、周飞霞、李玉环那些人,黄子文只是摇头。落后还是沈自由道:“主权不可放弃,还是我公自己想吧。”黄子文便写了袁宝珠,众人不晓得前番那篇文章,却不甚留意。少时吃过了几道菜,叫的局陆陆续续来了,临末方是袁宝珠,袁宝珠见了个毛头鹰一样的人,心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仿佛有些记得,便道:“耐阿是搭钱大人淘格?倪一帮里是勿做两个人格。”说罢,抽身便走。黄子文甚为扫兴,亏得跟局大姊一眼瞥见了黄子文,便道:“俚亦勿是钱大人格朋友,俚是金大少格朋友呀。格日子是钱大人托金大少去邀得来格,碍啥介?”宝珠方始讪讪的坐下,黄子文不觉又鼓起兴来。

那大姊一面装烟,一面便向黄子文攀谈。黄子文把编造的假话,子午卯酉,说了一遍。那大姊十分相信,宝珠却是冷冷的。少时吃毕,各局纷纷而去。宝珠临去的时候,免不得说声:“晏歇请过来。”那大姊却把眼睛一睃,睃得黄子文六神无主。

会过了钞,沈自由那些人便拖着黄子文去打茶围。看看已到十二点种,黄子文恐怕田雁门疑心于他,便急急忙忙的回去。谁知田雁门又出去了,黄子文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早知如此,我何不再逛一回呢?”没奈何,只得闭了房门,悄悄安寝。

过了两日,田雁门忽然请黄子文到自己房间里坐下,说道:“刚才接到舍下一个电报,第三个小妾,病在垂危,催促兄弟连夜回去。书局的事,兄弟既然答应了一手接流,不便食言。

如今有四千银子的庄票在此,你先拿去,创办起来。以后倘有不敷,再写信给兄弟,另行筹汇,决不致事败垂成的。”黄子文接过庄票,便道:“我二人相见以心,那些契券文凭的故套,也可以蠲免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必断不负此重任就是了。”

田雁门说了几句“全仗大材”的话,便忙丢丢出门去了。一面管家捆行李打包裹,忙得不可开交。黄子文钱已到手,心满意足。见田雁门出去了,他便故作镇静,回到自己房间内秉烛观书。等到田雁门将上轮船,他才起身相送,彼此叮嘱而别。田雁门既去,他想茶栈里不能住了,到了次日,便搬到四马路一家顶阔的栈房里,“居移气,养移体”的起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出乡里用心寻逆子,入学校设计逼衰亲

却说黄子文搬到了大栈房之后,过了几日,又在新马路华安里租了一所两楼两底的房子。又去租了两房间外国木器,搬了进去,陈设起来,居然焕然一新。黄子文诸事没有动手,先把一块洋铁黑漆金字招牌,钉在墙上,做个媒头,招牌上大书“兴华书局”,天天引的那卖机器的掮客,卖铅字的掮客,来了一批又是一批。黄子文却毫不理会,只是吃他的酒,碰他的和。人家问问他,他总说是:“这事其难其慎,不是旦夕可以奏功的!”人家也懒得问下去了。

黄子文在上海如此胡闹,早有人传到了他的家乡。他家乡是在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一个什么村上,家里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守着几亩田过日。这回听见人家说儿子在上海发了财了,便和邻里们商量。邻里们撺掇道:“你何不自己去找他?”

他母亲道:“他在家的时候,常常要与我吵闹,如今我去找他,他倘然不认我呢,这便怎处!”邻里们道:“老太太,凡是人总有个见面之情。何况你们自己少爷,这是天性之亲,有什么不认的?”他母亲摇头道:“我那不肖儿子,动不动就讲什么‘命是要从家庭之内革起的。’那一派话头。所以和我吵闹起来,便睁着眼睛,捏着拳头说:‘我和你是平权,你能够压制我么?’常常这个样子。此番前去一定受了气回来,没有什么好处的!我们家里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生出这种后代。祖宗在阴司,想也在那里淌眼泪呢!”说到这里,这老婆子便呜咽起来,众人连忙劝祝过了几日,他母亲忽又心活,将门户交代了一个小丫头。

检点检点,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趁着便船,过了江,到了钱塘门。由钱塘门雇乘轿子,直抬到拱宸桥租界大东公司码头。老人家是鼠惯的,只趁烟蓬,只得一天半,到了上海。可怜她举目无亲,只得借住在一爿小客栈里,慢慢的打听。打听了三四天,方才打听着,问明了一切。次日起来,算清帐目,背了小包裹,拄了根拐杖,一步一步的直摸到新马路华安里来。

且说黄子文因为这两天将近中秋节了,堂子里担盘送礼,络绎不绝。人家是要躲掉她们,可以省花两块钱;他却在家里候着,以示阔绰。然而两天之内,已去了几十块了。这天起来之后,心里想道:“如何没有一个送盘来的?算算还有小桃红、张媛媛、王宝宝、周雪娥等二十余家,难道她们约齐了才来么?”一会儿在楼上踱踱,开开柜门,取出一瓶香水,细细抚玩了一番,心里想道:“这瓶香水是要留着给张缓缓家小阿金的了。

她得着了这瓶香水,不知如何快活呢!”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楼下呀的一声,像是一个人推门进来。又听得喘喘吁吁的声音,赶上楼来。心里吃了一惊,将香水瓶放在桌子上,刚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却早上来了,先叫了一声“儿啊!”黄子文这一惊,如青天掉下霹雳来一样。定睛一看,不是他的母亲还是何人?惊定了,气便跟了上来。老人家已经挨到写字台边坐下,唠唠叨叨,埋怨个不了。黄子文一声都不响,立起身来,关了柜门;又把钥匙开了铁箱,把所有钞票洋钱,尽行塞入身边,登、登、登的头也不回,下楼而去。他母亲这一气,气得几乎发昏,女人家有什么见识呢?无非是哭而已矣!

且说黄子文出得门,气得脸都发了青了,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看见。本来想到四马路去的,看看越走下去越冷落。止住脚步一看,原来快到张园了。心中想道:“我气了一气,走路都会走错了。看来养气功夫尚差。”于是拨转身来,叫了一部东洋车,拉着如飞而走。到了迎春坊口停车,给了一角小洋钱,大踏步径到张媛媛家。上了楼之后,房间里却是静悄悄的。媛媛尚睡在床上。一个老娘姨在那里揩台抹凳,见了子文,招呼进去,在炕床上坐下。

那个老娘姨去叫醒了张媛媛,便去舀脸水。媛媛道:“大少,耐倽能格早介?”子文道:“舍故歇辰光勿作兴打茶围格?”媛媛道:“作兴格,作兴格。”一面说,一面跨下床来,趿了拖鞋走到炕床面前,揉揉眼睛,对着子文着:“耐是勒亻舍场化住仔夜出来哙?面孔浪难看得来。”子文道:“勿要瞎三话四,倪是再规矩呒不!”媛媛拿嘴一披道:“啥人相信!”

子文道:“真格勿骗耐。”媛媛道:“耐拿面镜子自家照照看吧。阿像格来?”子文道:“耐阿是说我面色勿好看啊?格是刚刚搭倪老太太拌仔两句嘴舌落。”媛媛道:“倪曾勿听见耐说歇该搭有倽老太太呀。”子文道:“还是今朝勒绍兴来格勒。”媛媛道:“大少,格格是耐勿是哉!唔笃老太太第一日到该搭,耐就搭俚呒不好说话,格是算亻舍一出?倪堂子里格人,也勿造至于哙!耐大少是读书人,亦懂洋务,只怕中国外国才呒不格种理信格!”

这番话说得黄子文良心发现,满面通红,只得挣扎着说道:“依耐末那哼介?”媛媛道:“依倪末蛮便当格:拍拍俚格马屁,请俚看看戏,吃吃大菜,坐坐马车,白相白相张园。老太太哚曾勿到歇上海来格,看见仔格种,自然勿开心也开心哉。”

子文摇头道:“勿局,勿局!我有戏勿会自家看,我有大菜勿会自家吃,我有马车勿会自家白相张园,倒去让格格老太婆写意?俚也勿曾生好格副骨头!”媛媛道:“耐格种人呀”又用手指头指着子文道:“真正是只众生!”子文拿脸一沉道:“耐骂我亻舍哉?”媛媛正待回言,老娘姨已掇了脸水进来,说:“先生揩面吧。”媛媛过去盥漱,方才打断话头。媛媛盥漱之后,小阿金与她解开头发,坐在窗下梳头。子文无精打采,坐在那里呆呆的思想。

看官,你们道黄子文想什么?原来是出脱他的母亲的念头。

左想不好,右想不好,到后来想定了一条绝妙主意,不觉眉飞色舞起来,登时立起身来。媛媛道:“再坐歇去。”子文连道:“勿哉,勿哉!”媛媛只得听他扬长而去。

他出了迎春坊,看看天色尚早,便一人踱到金谷香,吃了几样大菜,签过了字,仍回新马路华安里。推门进去,新雇的小使名唤来喜,迎着诉道:“老太太刚刚住哭。少爷你什么地方去的?为何弄的她老人家这样的伤心?”子文听了,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急忙赶上楼去,看见他母亲正坐在他那张铁床上,垂头丧气,默默无言。

子文见了他母亲,便自靠在台子上,和他母亲说道:“一个人总要自立,你苦苦的来寻我做什么?”他娘正没好气,对他道:“来寻你做什么?寻你要吃!寻你要穿!”子文道:“既然要吃要穿,更不可不自立!”他娘道:“你张口自立,闭口自立,怎样才叫做自立?”子文道:“自立是全靠自己,不依仗人家的意思。”他娘道:“我这样大一把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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