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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纪 作者 :煌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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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孩子……他有些心痛,仿佛已经看到她再也回不来的结局。
  他的手一松,芍药花轻轻落在地上,太轻,轻得没有声音。
  
  这一批使者还没有离开,又一批使者接踵而至。
  使者虽然说得庄重,他心里却明白——淳仪太后暴毙,贞仪皇太妃摄政。皇家接二连三的丧乱,使得朝中凄惨,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于是,调查三位陛下的死因这样的事,便被一笔代过。
  四公主,毕竟在姜国的皇宫里斗败了……他靠在龙椅中,静静地俯视姜国使者。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他一惊,微润的眼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姜国三位统治者的死因疑团重重,一定已经成了姜国新的禁忌,最好再也没有人提起。即使是淳仪皇太后的父皇,最好,也不要碰触这个禁忌。
  所以,他只是默默听着,听完之后,缓缓地点头,在使者面前表现出适度的悲哀,表达了他的慰问,没有质疑淳仪太后之死,也没有半点向姜国挑衅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心中想:如果他这时候离开,会不会给姜国使者错误的暗示?想到这里,他黯然垂首,终归没有离开。
  她是皇帝的女儿,所以在“出嫁”这件决定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不能乞求父亲解除婚约、回心转意。
  他是皇帝,所以不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心满意足的婚姻,也不能在正式听到噩耗时,给邻国太后一个父亲式的默哀。
  
  使者带来几件淳仪太后的遗物,他一一看过。其中一根芍药花形的发簪,是她陪嫁的饰物。他拿起来,捏着簪子轻轻旋转。红宝石花瓣在眼前旋转了几圈,闪耀着一如往昔的光彩。
  他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入袖中,心说:“回来就好。”
  
  ※ ※ ※ ※ ※
  
  他很少喝酒。除了祭天、祭祖和必要的礼仪,他一般不沾这种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他从小就被教育:沉湎于酒色是一个帝王堕落的开始。
  他喜欢茶。但没有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喜欢哪种茶。
  他一向对所有的食物、饮品浅尝辄止,从不表现出特别的喜好,对待身边其他的一切,也一样。
  王之所爱,天下共爱之;王之所恶,天下共恶之。如果他让天下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周围立刻会涌现出一大批投他所好的小人,多到让他无法分辨——他从小是被这样教育的。
  品一盏香茗,看着头上这片仿佛很大、却终究被困在宫墙四角中的天空,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
  三公主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流云变幻莫测。
  “谁也看不透这片天空啊。”他微唏。“想成为天,就要和天一样,不能让人看透。”
  三公主垂首看着杯中碧叶,柔声说:“可是儿臣今天看到的天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漠然地凝望天穹,听到这个女儿继续说:“父皇曾经教导儿臣,‘圣人无情,唯天知己’,如果为喜怒哀乐所羁绊,就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而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完全可能以千万生命为代价。”
  提到“千万生命”,他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以父皇虽然为四妹的暴毙伤心,却极力不想表示出来。”三公主沉着地说:“可是父皇心中也知道,姜国和我们再也不可能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了。战争只是迟早。”
  “那就让它尽量来得迟一些吧。”他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
  “然而最好的机会在眼前——姜国君年幼;贞仪皇太妃心机很重却缺乏长远的眼光;妹妹在姜国死得不明不白,是一个很好的出兵理由;我们两国近来频繁冲突,连人民都忿恨他们忘恩负义,倾向动兵……”
  “小三,”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悠然道:“掌控密探是一种才能,但不要太依赖。”
  三公主的脸微微一红。
  “太依赖密探,你会渐渐忘记自己是在管理这个国家,还是在提防这个国家。”他慢悠悠地说,“何况,密探只能告诉你他们看到的,不能让你看到凭借这些信息做出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看了埋头不语的女儿一眼,把茶盏递给她,让她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一边仔细品尝,一边说:“人民不会喜欢战争。也许他们会义愤填膺,扬言动武,但是当第一枝箭射穿他们儿子的胸膛,当第一把火烧毁他们的田地房屋,当第一支敌军冲进他们的村庄……他们的想法立刻会改变。战争的存在,只对王者有意义。如果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政绩,没有强大后盾,又没有什么特别才华的新君,一场扫除异己的胜仗可以让你的王位稳定三十年;如果你在执政的途中遇到难以度过的危机,一场恰到好处的对外战争可以让大多数问题挪到国外……”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领会,于是放心地说:“我没有遇到这些难题——这场战争,你比我更需要。”
  “儿臣明白。”三公主稍稍欠身。
  父女二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品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知道古时候,人们为什么把君主叫做‘圣人’?”
  三公主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她知道,这个问题他会给出答案,原本就没有期望她作答。
  “因为君主与众不同。”他说,“全天下都在看着他,寄希望于他,仿佛人人都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是理想的,惟独他不知道;仿佛人人都知道该怎样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家,惟独他的做法不完美……圣人是他们对他的期望,也是对他的警示,让他知道,自己永远要为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奋力。为此,每个人都可以私爱自己的亲眷,惟独他不可以;每个人都可以怨恨自己厌恶的人,惟独他不可以。”
  他沉重地叹气:“他们以为,他拥有整个天下,‘克制自己’只是一点点代价。他们不知道:天下太重,他要不起——运用天下享乐,会被天下憎恨、毁灭。培养一个新君主取代他,是那么容易,而他的一切,前途、生命、家庭,却因为追求快乐的任性而毁灭……拥有天下却不能用来获得快乐,这种疲惫,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宫墙上的四角天空……
  
  ※ ※ ※ ※ ※
  
  在他四十五岁那一年,太子得到第一个儿子。依照惯例,他在颁赐太子妃的亲族之后,宣布进行一场秋猎,庆贺皇家血统得到继承人。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场盛大的秋猎最后,三公主的猎物竟比皇太子多出将近一倍,独占鳌头。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本是个非常好的猎手,在失聪之后虽然疏远了游猎,但也不至于输给三公主。
  他的目光从猎物上扫过,又默默地落在从容的皇太子身上。那温文尔雅的孩子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这孩子虽然失去听觉,却没有失去嗅觉,他已经嗅到宫廷中风悚云动,并且做出了适当的回应。他微笑着向儿子点点头——太子的性格是无法和三公主一较高低的。在适当的场合退让,是很聪明的自保。
  他又看看自己的第三个女儿,她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朝臣,此刻她正一边与他们寒暄,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父亲和弟弟,向他们微笑。
  自从皇太子失聪之后,三公主的才华颇为引人注目。皇后一再反对自己的女儿涉足政治,她的教育让三公主在这几年中养成了谦逊低调的良好习惯。加上皇后娘家的支持,三公主在后宫外朝的势力已经毋庸质疑,反对她涉政的声音越来越少。而支持皇太子的人虽然不少,却不够强势。他们顽固地反复强调男性继承人对保持皇朝血统的重要性,也庆幸皇太子获得子嗣,除此之外没有足够的力量匡扶太子。三公主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知道,这些声音慢慢会偃旗息鼓——在她的弟弟明确地向她低头之后。
  他闭上眼睛,想了很多。
  他的祖先中曾经出现过女帝。只是那位女性祖先在挑选丈夫和继承人的问题上搞得一塌糊涂,引发了一场史书所避讳的面首之乱和一场被史书大肆渲染的争夺皇位的浩劫。
  三公主本人是不需要担心的,但女性在政权中,总是被挑剔的一方。他不希望她的优点日后被一些难以避讳的瑕疵掩盖。
  
  “你的姐姐们都有好几个孩子,太子也有了儿子——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成亲呢?”他和女儿在林中漫步时,这样问。
  三公主仰起头,笑着回答:“我这辈子不会成亲了。”
  他一怔,从她的脸上找不到戏谑。
  “我想要的生活,注定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而我想要的身份,更注定我不能允许自己的丈夫纳妾或者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求慰藉——一个想找‘妻子’的男人,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他想要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三公主冷哼一声,悠悠地说,“我不需要那样的男人坐在我身边。”
  他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如果女帝没有子嗣,继承人会从王室血缘最近的一支中选定。她在告诉他:日后她会挑选弟弟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同时,她也在告诉他:为了这个原因,她会善待弟弟一家。
  他沉思时,走到林中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上。猎宴之后献艺的宫伶们正在这里游戏。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各自扮演在宫中生活的女子,看谁演得逼真传神。想必宫伶的生活一样十分寂寞,她们每个人都能把宫人那种幽怨演得十分神似。
  他拉着女儿闪身在一边默默旁观,心想:她们不知道,在宫中,寂寞的又何止是宫人妃嫔……
  三公主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注意刚刚登场的少女——她的演艺讲述了一个委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后宫某位高贵的女子和帝王深深相爱,帝王为她疏远了后宫三千粉黛。
  看到这里,他纵声一笑,惊动了一班宫伶,面前顿时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艳丽的妙人。
  他微笑着走上前,命令最后登场的少女抬起头。
  她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充满幻想的年纪。
  “傻孩子,”他说,“在皇宫里找深情,和夏虫语冰一样徒劳。”
  后宫的女人,不会把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即使那个人是皇帝。若说宫里的人哪点胜于常人,答案一定是:她们更懂得“生存”。生存是她们的首要任务,得到皇帝的眷顾,只是她们生存的手段。
  他看看女儿,从她眼中找到了同样的理解,两人相视苦笑。
  年幼的宫伶不敢在他们面前说话,只是用那样一种眼光看着帝王和公主——那种目光,叫做“怜悯”。
  他忽然觉得悲哀: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但这年幼的宫伶同情不再相信爱的他。
  他偏过头,避开这孩子的双眼,却看到了树林那边飞扬的金黄色旗帜、高大的金黄色帐篷。他转过头去看另一个方向:树林中隐约可见无数金色仪仗。
  天空被金黄色的旗帜割成小小的一块,而他被困在这片天空下。
  不论走到哪里,他的天空,总是只有这么一块。
  他明白:他生于这片金色,有朝一日会以金色陪葬,他的一生被这片绚丽包围着,其实,不过如此。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宫伶认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他垂下头,对那宫伶笑笑。
  她没有错,他是应该得到她的怜悯。
  无论他活着的时候被凡人抬高到多么独一无二的地位,无论他死后会被尊奉为“圣宗”、“英宗”、“明宗”还是“睿宗”以表达子孙对他的景仰,无论他是否披着拥有一切的假象……所有的都是过眼云烟。
  此刻,只有他和面前这个宫伶知道真相:他没有一个普通人拥有的东西。
  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无奈。
  
  即使人生还有十载、二十载,他这一生,终归逃不过这周而复始的“无奈”……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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