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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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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塌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窑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第九个寡妇七(13)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楞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呐!抓逃犯呐!”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安全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象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安全,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这桩事情的牺牲。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父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觉,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干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干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儿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身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性命不轻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烟,鸡叫时打好行李。就是对葡萄的秘密作聋作哑,他也得搬到别处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个合谋。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身了,去院子里放鸡,又舀了水去厨房烧。他每天都有热水洗脸,还有一缸子热茶。他看看表,五点半,他拎着行李卷走到院里。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说得没错。
  “搁下。”
  他搁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样松软的被包,回到他屋里,抽下绳子,重新把里面脏的、干净的衣服叠好,齐齐地码在被子里,再把被子叠成紧紧的四方块。她跳到床上,一只膝盖压在被子上,两手扯绳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错了时候、伸错了地方,不帮忙反而碍事。
  “给你做了点干鱼。你拿上吧。”
  第九个寡妇七(14)
  他跟她去了厨房。
  “俺们这儿的人吃不懂鱼。我也才学会吃。吃惯了不赖。听说养人哩。〃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拿出煎得焦黄的咸鱼,上面撒了干辣椒末儿。”
  “这么多?”
  “你在人家家里吃派饭,没赶上派到我家哩。给你带上,吃呗。”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给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昨天就知道你会走的。和你说了那事,你还不吓跑?
  “好吃这鱼,再给你多做。”她眼睛说:你走也没用,你已经知情了。
  “别做了。”他眼睛说:我胆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张旧报纸,把鱼包起来。一会油就透过来了。她说:“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两人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个说:不知为啥,我就是信赖你;另一个答:被你信赖上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他觉着把她孤单单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水灵灵地活着。他母亲把他丢在老乡家是偷偷丢的,喂了他最后一次奶,留了几块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个老乡的大门廊里。母亲想,这个老乡该有足够的米汤来喂大她的儿子。那个富有的老乡真是有足够的粮,把他喂到十四岁。母亲和父亲的部队找回他,把他带走了。他听说那个养他的老乡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个村最穷的一户老乡。然后他长成一个小伙子,穿上军装,去分富老乡的地给穷老乡。他的书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体里去。
  朴同志告诉四清工作队长,会议他参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队的人一点也不怀疑朴同志,因为大伙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饭和洗脸水用篮子挎下地窖时,朴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轿车”——那台奖来的手扶拖拉机去了火车站。朴同志一头蓬得老大的浓黑头发给风吹成了个大背头,成了他一生中最规整的发型。他已经把葡萄想成了他的书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机会把这部小说写出来。他老了之后,说话也不莽撞动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觉得写葡萄的故事是妄为,时机太不成熟。
  老了的朴同志常常想再去遥远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脸蛋都老了眼睛还是不是只有六、七岁。可他总是没去。老了的人对许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时朴同志一头压不平展梳不驯服的黑发也平展了,因为差不多只有贴在头顶的一层薄了。他觉得葡萄这个故事一定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写。包括他对葡萄,也老是认识得不成熟。已经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实已熟过了头:学校里的孩子谁还愿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们一听说“文革”就说:哎呀早听了一百遍了!他们听一百遍都没听懂,所以不懂也罢了。
  不过朴同志还是把写葡萄的故事当成他一生最壮大一个事。想到这些,他也难免想想他和葡萄有过的机遇,有些不成气候,有些错过了。他到老才不羞于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这一个乡下女人。他想到自己从四清工作队跑回城之后,压了半年的惊,写出一本关于农民过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说来。那里头全是折子故事。有一个折子就是写葡萄的,写她是个养猪模范,泼辣能干,一心为公社。他连一本书都没留在自己书架上,太丢丑了。不过那本书给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钱,还给了他一个漂亮年轻的妻子。
  那时的老朴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唯一一家用冷气、暖。夏天家里冷气一开,就成了俱乐部,来聊天、下棋、喝茶的人从早到晚热闹在客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带儿子来做暑假作业。那时他是人王,随便把客厅里的人差成店小二;去,买两包烟,去,弄几瓶啤酒,冰镇的!
  第九个寡妇八
  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人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第九个寡妇八(1)
  他在最红的时候连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外,谁也不知道,倒是把朴同志和他的书给知道了,一说就显摆得很:就是“四清”来咱村的朴同志嘛,衣服老扣错扣子,掏根烟出来准掉下几分钱到地上去的那个朴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朴同志嘛!
  朴同志在头发全白的岁数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围上了。他对人群外的小孩说:“去,叫王葡萄来!”人把他堵得走不动,他掏出多少烟天女散花地散还是走不动。朴同志的名声只在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下了。人群轰隆隆地向前滚,越滚越大,路哪里够走?都踩到旁边地里去了,踩倒两大溜麦苗。不过老了的朴同志记不清那是几月,踩倒的是麦苗还是豌豆苗。豌苗淡紫的花铺成路,朴同志和人边走边开玩笑,开那种领袖和老百姓开的玩笑。
  葡萄来的时候身上扎个黑胶皮围裙,身上穿着短袖印花衫。朴同志脾气挺大地叫人“让开让开”。葡萄两肩一松,笑起来说:“我说谁呢,叫我快点快点!是你呀!”
  他从口袋摸出那本让他大红大紫的书。葡萄接过书时,旁边的人说:“哟王葡萄,还得现学认字吧?”
  葡萄随随便便把书往胳膊下一夹,对朴同志说:“我得把猪娃子洗洗,天太热。你闲着不闲着?闲着就来猪场,咱说说话。”
  大伙都笑起来,对朴同志说:“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朴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们,又看朴同志。
  朴同志说:“行,我帮你剁菜去。我这笨手也只能干那个。”
  他替她剁菜的时候,猪场拦马墙上几层人脸。史屯公社有了中学,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有朴同志的文章。中学老师听说朴同志到了,马上下课,叫学生们跟他去看朴同志。朴同志拿把烂菜刀剁老菜帮子也是好看的,中学生们一排一排轮流扒到墙头上看。朴同志一边剁一边向上头的脸们招手,菜剁得横飞。
  葡萄奇怪地问他:“他们看啥哩?”
  朴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书记设宴招待他。他说:“上回和四清工作队来,天天各家吃派饭,葡萄的饭我都没尝过,这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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