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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连载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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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光闻声转过头来,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来。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声拍打岸边石雕,发生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烫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果实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鸣叫呱噪。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阖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在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穿了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一般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的射向皇帝无暇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只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来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的站了起来,微笑解释:“是臣来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室,罪不可恕。”

    霍光低低的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情。”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见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语气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插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义凛然之色,肃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气噎,狠狠的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双肩微颤。

    张安世在边上不徐不疾的说:“大将军辅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将军岂忍让帝后夫妻分离?”

    霍光闻言,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皇帝,这才松口:“既如此,臣谨遵圣谕。”

    皇帝已难掩心中厌恶,拂袖挥手:“朕尚年幼,不及亲政,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来问朕,大将军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这才领着张安世退出。他俩走后,皇帝像是扎根的柏树一样,一动不动的立于原地,纹丝不动。金赏打量皇帝的脸色,内心焦急却又不敢随意出声惊扰,只得满脸忧虑的陪站在一旁,双手握于身前,十指紧紧纠缠在一块。

    殿门大敞,高处不胜寒,凉风猎猎穿堂而过,皇帝猛地打了个寒战,怅然噫呼:“好冷啊。”

    金赏急忙召来黄门侍卫,令他们关闭门窗,殿内燃起灯烛。正在这时,楼底下却听得金建清亮的嗓子一声欢呼:“可算是上钩了!上天注定尔乃我盘中烹鲜,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挣扎乎?”

    声音之高,字字句句顺风清晰的传入皇帝耳中,皇帝浑身一震,抱着头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红砖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骤雨狂风般砸下。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成全
    上官桀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机上谋动,为的是右将军王莽亡故离世,丞相田千秋抱恙休沐,朝中除了一个大将军霍光外,再无所惧。而远在燕国的燕王刘旦的想法更为简单,两年前长安城为了一个伪卫太子现身北公车司马门,数万百姓群起涌动,民心欢悦,以至于霍光惧怕得动用军队来镇压。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卫太子刘据尚能博得如此拥趸,他作为先帝现存于世的“长子”,岂不比一个傀儡的小皇帝更得人心?

    刘旦踌躇满志,雄心勃勃,满拟胜券在握,所以不顾自己的丞相再三劝阻,决意起兵。燕国群臣行装齐备,只等上官桀等人拿下霍光,他便率兵进京。他在燕国心心念念的做着皇帝梦,却不料有朝一日梦被震碎,等来的不是同党得手的好消息,而是霍光先发制人,一举将上官桀父子、桑弘羊、长公主尽数诛灭的噩耗。

    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上官桀父子谋划着让长公主宴请霍光,在宴中埋下伏兵将霍光格杀,这等机密之事不曾想被公主府一名舍人的老父亲——稻田使者燕仓获知。燕仓先将这个阴谋告知了大司农杨敞,杨敞以前是大将军府长史,靠着霍光提拔一路高升,但此人素来胆小怕事,听到这个阴谋之后,竟不敢将这件事直接告知霍光,先假装自己生病搬到城外养病,远离是非之地后才将这事告诉了谏大夫杜延年。杜延年随即把此事禀告霍光,以霍光的为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剪除自己的亲家,他以天子的名义下诏令丞相田千秋负责此事。

    田千秋抱病设宴,以同样的一出计策应对,丞相府少史王山寿诱骗上官安入丞相府,擒之,丞相府征事任宫则擒拿住了上官桀……等到身在云陵的皇帝得到消息,彻夜赶回京都,叛党已尽数伏诛,鄂邑盖长公主亦自杀谢罪。

    当皇帝在云陵拜祭生母之时,长安城的血腥杀戮已经尘埃落定,胜负立分。

    刘旦在燕国闻讯后,万念俱灰,阴谋败露,他即使再发兵也已无济于事。正在彷徨之际,皇帝的玺书到了,刘旦在羞愤中用王玺绶带自绞身亡,王后、夫人二十余人皆追随刘旦自杀相殉。天子加恩,燕王太子刘建免死,赦为庶人,赐刘旦谥号为剌王。

    《周书谥法》曰:愎佷遂过曰剌。

    一场阴谋就此覆灭,九月初七,右扶风王訢擢升为御史大夫。长安城内论功行赏,首功记的是杜延年,封为建平侯;燕仓封为宜城侯;任宫封为弋阳侯;王山寿封为商利侯。不久之后,朝廷调整官吏,霍光举荐张安世任右将军兼光禄勋,作自己的副手,又以杜延年有忠节,擢升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皇帝抱恙,休于建章宫,对于霍光的举措无一不允。没过几日,皇后亦从未央宫移到建章宫侍驾。

    皇后年方九岁,家遭变故,再如何循规蹈矩、有礼有节也免不得难抑心中悲痛,适逢皇帝病在床上,她在驾前即使形容憔悴,也没人敢嘴碎说些别的。皇帝喜静,又在病中,更不愿被人打扰,所以常将侍女黄门一概遣到外室伺侯,皇后一来,寝室中空荡荡的便只剩下帝后二人。

    皇后着白衣,衣领加缘,却未曾绣上华藻,发梳双鬟,同样不曾佩戴饰物。皇帝明了她的心意,幸而是在秋日,穿白衣并不算违礼,只是这一身妆扮未免也太素净了。

    秋日越转越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届时白衣便不能再穿了。皇帝靠在玉几上,懒洋洋的看着皇后坐在自己跟前,午后稀疏的阳光投在她的身上,白花花的化作一团光,可她坐在那团光里却像是座冰雕,浑身上下雪白通透,却没有一丝热气。

    看得久了,眼也虚了,忽然就想起那盌热腾腾的甘豆羹。可只一眨眼,甘豆羹消失了,眼前仍只那尊冰雕的小人儿。

    “陛下。”小人儿伏低了身子,“求陛下成全。”

    她的声音颤抖,如同那副娇弱细致的身子一样,在秋日中犹如树梢上孤零零的一片残叶。

    皇帝自嘲的一笑:“朕能成全谁?”他连自己都成全不了,如何能成全他人?

    “妾……只有陛下了。”

    他微微一颤,为她,也是为自己。

    不自觉的,他伸出手去,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阳光是温暖的,她娇小的身躯缩在他怀里,却在瑟瑟发抖。

    “别怕。”他低低的说。

    她的手牢牢的揪紧他的衣襟,这个怀抱称不上强劲有力,却是她现在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希望。

    “不怕。”眼泪默默的流了下来,“我不怕。”

    喉咙发痒,他咳了两声,胸膛震动,她忽然把脸贴在他胸口,深埋入怀,眼泪汹涌而出。

    胸前一片湿意,他唯有仰天长叹。

    上天既然让他成为天之子,为什么又时时对他开着恶意的玩笑,冷眼看他狼狈至斯?五年前金日磾死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一下子沦为二虎夺食;现下王莽死了,上官桀按耐不住起了反心,二虎终究剩下了一虎,中朝内政悉数落入霍光手中,就连三公的御史大夫也赔了进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这位汉天子,又还能做些什么?

    有些事,他可以预见到结局,却无力去阻止。

    他成全了所有人,却没有人肯来成全他。

    ◇◆◇◇◆◇◇◆◇

    霍光将手里的竹简收了起来,脸上慢慢放开笑颜。张安世坐在他斜对面,却仍只觉得他目光清冷,殊无笑意。

    “这么说,桑迁的确逃了?”

    一人立于堂上,恭恭敬敬的回答:“是,已经查明逃匿于桑弘羊从前的部属侯史吴家中。”

    霍光眯起眼,转向杜延年:“幼公觉得呢?”

    杜延年道:“既然知道了行踪,自然是要将其抓捕归案的。”

    霍光点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赵广汉去办吧。”

    张安世正自出神,听到“广汉”两个字,猛地一凛。

    霍光继续说:“匈奴左、右两部大军分成四路,入我边塞为寇。”他目色一沉,精芒绽吐,“先帝朝交兵过甚,以至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去岁秋天我曾说要使社稷恢复文、景之业,需得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与匈奴和亲为上。但若是蛮夷不识好歹,这里仍是先帝的那句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承明殿内诸人精神一振,面上皆浮现出一种敬仰神往的表情。

    霍光微微一笑,习惯性的问了句:“子孺以为如何?”

    张安世像是才恍过神来,诺诺的答道:“正当如此。”

    霍光问道:“子孺是否还有话说?”

    张安世摇头:“没有。”

    霍光道:“既如此,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各位整理一下思绪,拟上奏书,以便呈给陛下过目。”

    众人应了,陆陆续续的离开。

    张安世欲走,却被霍光叫住了:“子孺的心思我知道,如今既然有了侯史吴,那人也就无关紧要了。”

    张安世闻言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淡淡的朝着远去的霍光一揖:“诺。”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鬼薪
    从监牢的东边数到西面有十二根木栅,而从南面数到北面是十四根。每日吃过两餐后没事干了,许广汉便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上数栅栏。他在牢里待到第九天,狱卒黄门给他抱来一捆干草,让他免坐于湿地。夜里下了一夜暴雨,翌日醒来他的两条腿便开始不住打颤,双股间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躺在硌人的干草上,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旧伤发作的疼痛感让他在昏沉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你犯的事判下来了,是死罪。”狱吏冰冷的声音穿透拥挤的牢狱,像道催命符般炸响在他耳边。

    他厉叫着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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