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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落-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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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不想死就别让我看见——”

 

另一把椅子飞起来,砸上酒柜,带着酒香的玻璃飞溅而出,他的脸颊被划破了,细细的红丝刺痛了我的眼。

 

他的狠劲儿吓到我了,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平时的动手动脚真的是闹着玩儿一样,我怕了,我不想死,于是不说话,不让他看见。

 

贴着墙壁蹲下身,我痛苦地把脸埋进手臂。

 

咣当当、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茶几倒了,沙发倒了,音箱倒了,然后是电视……

 

有人来敲门,他大吼了一声:“滚——”外面的声音很快消失。

 

酒香越来越浓,弥漫的香气中,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停息,只剩下嘀嗒嘀嗒的声音,我慢慢抬起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七零八落,残破不全。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凌乱而狼狈,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喘着粗气,总是志得意满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沉重和茫然。

 

这样的眼神比打我骂我更让我心痛,我抓紧胸口,难受地弯下腰,却震惊地发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来自他的手,红色的水滴从他手上滴下来,落在他脚下的报纸上。

 

“石斌——”

 

我冲过去抓起他的手,手掌上长长的伤口深可见骨,我抽了口气,跑进厕所拿了卫生纸用力按住他的手:“你需要去医院。”

 

卫生纸迅速变红,他动也没动一下,我心痛地叫他。

 

他的气息渐渐平稳,看了我一会儿,眼神从疲惫到凌厉再到陌生,一把推开我,转过身向外走去。

 

我抢过去按下电梯,他却去走楼梯,我一言不发地跟着,直到他走进地下停车场,费劲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我终于忍不住,和身扑到汽车上:“要么让我开车,要么撞死我。”

 

对视片刻,他开口了,语气极尽讥讽:“你以为你是谁?配让我偿命吗?”

 

说完把钥匙一扔,大步走出停车场,我呆了片刻,咬牙跟上去,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车子,我刚要上车,听他冷冷地说了句:“出去。”

 

我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让你出去!”

 

我默默关上门,汽车绝尘而去,转眼消失。

 

我呆立了好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好奇地打量,才转身回去。

 

客厅里大部分的东西都需要扔掉,但凡能留的,我尽量留下,收拾好的时候,天黑了,我闲不下来,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在每一个地方搜索,一件不拉地打包,全弄好的时侯,夜深了。一直到太阳出来,他还没有回来,我给他的秘书拨电话。

 

“方姐,石斌到公司了吗?”

 

“早到了,怎么,不放心来查岗?”她依然是爽朗的笑:“还是你把他赶出来了?看不出来,你还真厉害,他的脸是你的杰作吧?”

 

“不是,方姐,他的手没事吧?”

 

“手?他的手怎么了?对了,我刚才还觉得奇怪,让他签字,他却让我拿印章,喂,小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没,”我苦笑:“他的手不方便,请你多照顾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

 

说完我挂断电话,向公司请了假,又等了一天一夜他仍然没有回来,我给张钺打了个电话,然后离开那里。

 

折腾了这么久,原来分手如此容易,别说受伤,连皮肉之苦也没怎么受就如愿以偿了,真该去庆祝一下。

 

记得上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警察与赞美诗》,里面的主人公穷困潦倒,一心想在监狱里度过寒冬,于是故意去当流氓无赖小偷,竟然都不能如愿,无奈中他听到教堂的赞美诗,心灵被感召,想去堂堂正正做人,却莫名其妙地被送进了以往梦寐以求的地方——监狱,只是这时他已经不想去了。

 

当初这篇课文是被我当笑话看的,如今才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却说不出口的悲哀。

 

若是笑话,那么最可笑的是自己。

 

哈,其实也不错,就算这辈子一个人过,最少不会让父母太丢脸。阿Q精神在身体里泛滥,我抚着脸笑出眼泪,抬头却看到如镜的电梯门上毫无血色的脸,我再一次仔细审视自己,好难看啊,顾瞻林,你从里到外都丑陋到了极点。

 

※ ※ ※

 

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北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让本来就拥挤不堪的交通陷入瘫痪,汽车像排好队的蜗牛一样在路上爬行,看了看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共汽车,我拉紧衣领,走上人行道。

 

到张钺家的时候已将近九点,走了三个多小时,皮鞋几乎被雪水泡烂,我在门口把头上、身上的雪抖了抖,用力搓了搓冻麻木的脸,若无其事地进门。

 

洗完澡出来,张钺逼我吃了两片感冒药,又开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照例打哈哈糊弄过去。

 

风停了,雪还在下,深夜宁静,几乎能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

 

眼睛一睁开就沙疼沙疼的,脑子里却没有一分睡意,我烦躁地坐起身。

 

累得臭死,再加上热水澡居然还是睡不着,怎么办?这样下去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失眠而死的人。

 

好想……抱着他睡……

 

石斌,石斌,石斌……

 

我把额头放到膝盖上,用力撞了两下,起身上了趟厕所,到厨房拎了瓶酒回来,喝到晕晕乎乎,往床上一躺,心中默念,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还有很多事要做……

 

“该死。”

 

半小时后,我又爬起来,在黑暗中盯着电话的方向。

 

一瞬间就能想到几十个理由阻止,却还是拿起了它。响过几声后是他简短的语音留言,不知是没有回来还是不肯接?

 

我闭上眼,说了句:“石斌,我睡不着。”

 

无声无息,我等了一会儿,轻轻放下电话,平躺在床上,继续和睡眠无望的约会。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象鬼一样,张钺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

 

又经过一夜,疲劳和困倦继续加深,我连打哈哈的心情都没了,不紧不慢地说:“哥,咱爸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太照顾我?”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以及爸的干儿子,张钺最清楚老爸对我的期盼和失望,这句话让他泄了气。

 

“咱爸不是……谁都知道他最疼你了……只是……”

 

“只是我不争气,让他失望透顶。”

 

从小到大我听话,好好学习,从不闯祸,爸爸仍然只有失望,人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他恰恰相反,在他眼里,我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无是处。

 

“你怎么不象ⅹⅹⅹ那样……你看人家ⅹⅹⅹ……”

 

小时候一听他这样说我就觉得罪孽深重,无地自容,后来发现不管怎么讨好迎合也无法让他改观,渐渐的就麻木了。

 

“小林,你怎么这样说?你——”

 

张钺着急地试图安慰我,我拍拍他的肩笑道:“哥,我说着玩儿呢,你还当真了?”

 

他恼了:“我哪知道你那句是真的,哪句是说着玩儿?你就跟我本事大,我叫肖哥来。”

 

“不要,”我按下他拿起的电话,严肃而镇定地说:“不要惊动肖哥,要知道,我既不是你的义务,也不是肖哥的责任,相信我,哥,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

 

遗忘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新的生活早就开始,却还抱着过去的旧梦,着实可悲。

 

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理解时间的无情。十年沉淀,刻骨铭心的爱恋和伤害也都成了过去。

 

那天的吻只有怀念,没有悸动,那时我就知道了,也许从我开口叫肖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纵然遗憾,纵然惆怅,终是走不回过去。

 

推开门,雪白的世界扎疼了脆弱的眼,当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时,感觉身体渐渐透明,某个部分似乎正在幻化成泡沫。我当然没有人鱼公主为爱献身的情操,却在这一刻,清楚地知道对他的爱有多深,在失去以后,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恍惚了存在。

 

白天头脑如天地未开的混沌,夜晚却分外清明,这样下去怕真成了废人。懦弱和自尊在生存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没有去上班,而是带着承担一切的勇气,去了他的公司。

 

咦,顾先生不知道吗?石总出差了……

 

就昨天,和于副总,方助理,还有两位主管一起去的……

 

这次要把所有分公司都视察一遍,大概一个月吧,年底之前肯定能回来……

 

也不算仓促,石总本来打算出国休假的,工作都安排的差不过了,可能有什么急事吧,变成出差……

 

石总这半年都没怎么出过差,也该去看看了……

 

半小时后,我回到了离开的地方。

 

屋里和我走时一模一样,物品一样没少,他——没有回来过,即使出差,也没有回来拿换洗的衣服。

 

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吗?

 

突然觉得冷,我窝进被子里,一遍一遍按下电话答录机,空洞的声音可笑地回响:

 

石斌,我睡不着……

 

石斌,我睡不着……

 

石斌,我睡不着……

 

※ ※ ※

 

有人说这世界本来很简单,是人把它搞复杂了,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一两片安眠药就能换一夜好眠,偏要弄得惨兮兮,我的确有把事情搞复杂的天分。

 

只要我想,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缘。一个月的时间不长,却足够我开辟新的生活圈,下意识地疏远了过去的朋友,开始和公司几个未婚的同事厮混。吃吃饭,喝喝酒,打打球,日子过得挺舒坦。

 

这年头没了谁地球也照转,没什么大不了的……

 

差劲,答应我就算后悔了,也不会避而不见,却走得无影无踪,没信用的混蛋……

 

喝多的时候我偶尔会对着空空的屋子发狠,可惜客厅已经被他砸烂了,没什么可砸,完好的东西不敢砸,太贵,怕赔不起。

 

突然发现自己一项优点,就是酒品奇好,或者是天生没有搞破坏的天分,再或者我这个人实在可悲,没有一刻能真正放开自己,就算喝多了也抱着那份可笑的矜持。

 

更可能因为还不够醉,而我是不可能在外面失态的,所以有一次喝完酒回来后,接着在家里喝,想测试一下极限在哪里,这才发现我的酒量真不是盖的,说千杯不醉有些夸张,但是比一般人要大得多。那天是抱着酒瓶子睡着的,在客厅地板上。

 

醒来发现一切还是完好无损,除了冻感冒了。

 

发烧到将近40度,我一路哆嗦着走进医院,医生很惊讶,烧成这样居然还能一个人来,而且思路清晰,挂号、排队、划价、交钱、拿药有条不紊。

 

我也很惊讶自己居然有如此强韧的一面,终于知道放纵之于我也是一种奢侈,病好了以后就停止了那些近乎自虐的举动,安静地等他回来,这个时候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

 

石斌,他总会回来的是不是?

 

圣诞节前夕,吴迪找到我,让我陪着她买些东西。

 

她买的大多是孕妇用品,很快我的手里就拿了一堆,旁人的目光又羡慕又好笑,颐指气使的妻子和惟命是从的丈夫,他们是这样想的吧,我不以为意,紧跟在她后面,悉心照看着。

 

“这双好看吗?” 她拎起一双细跟长靴。

 

我微笑点头:“好看。”却拿过一双平跟软底短靴,放在她脚下:“试试这双怎么样?”

 

她眯着眼看我,目光说不出什么意味,售货小姐过来帮忙,她不让,依然看着我,我二话没说蹲下身帮她换上。

 

她深思地看我片刻,买下了那双鞋,走出商场,她说:“你很厉害,每次见到你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每个人眼里的你也都不一样。”

 

知己知彼,原来她把我当成敌人,我不知道她从多少人那里了解我,但是我知道:“这每个人不包括肖哥吧?”

 

“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一个字都没有,即使在我知道一切以后。”她自嘲地笑:“以至于我曾沾沾自喜地以为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只有我。”

 

原来他选择的方式和我一样,这算是又一次心有灵犀吗?或者仅仅是长久相处生出的某种默契。

 

我叹气,低低的声音象说给她又象说给空气:“那天就像晴空霹雳一样吧?”

 

她缓缓点头:“有好半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然后以前不曾留心的疑点都串了起来。譬如说——”

 

她的声音突然放轻,我屏息倾听,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又自私又虚荣,明明那段感情已成过去,却还是想知道肖曾经在乎我的蛛丝马迹。

 

她却没有说下去,只有痛苦一点一点堆积在眼底,承载不住的时候,她喃喃道:“我该恨他的,可是恨又能怎么样?我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这个人。”

 

石斌是不是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我这个人?这个想法如利剑透心而过,带出血淋淋的痛,我低下头,说不出话。她也不再作声,就这样沉默着。

 

良久我问:“柳哥知道孩子的事吗?”

 

她反问:“为什么不问肖畅知道吗?”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轻道:“有一种人,他不想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这种人通常很有主见也很骄傲,肖哥无疑是有主见的,也骄傲,但是他不在此列。他不愿做的事,自然有办法让对方主动放弃,怎么会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你果然是最了解他的。”她的语调很慢,声音很平静,却有承载不动的愤懑缓缓流泄。

 

我摇头:“按理说人们最了解的人是自己,但是有时也会在突然之间发现最不了解的恰恰是自己,对别人也是这样,最熟悉的人也许最陌生。”

 

她再一次看着我深思,最后说:“真是厉害,明知道我来意不善,还能表现得如此真挚,好像发自肺腑,其实都是自私虚伪,哼,把人性捏在手心里玩弄,自以为很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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