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作者:叶知萦(潇湘2012.8.7完结)-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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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关系的。春天又到，听爹爹说，春意山满山杜鹃绽放，风景甚是怡人。等我的眼睛看清，你带我去看看。”
　　厨房里旺火烧煮的汤水不知何时，已烧开沸腾，隐约能听见盖子扑腾的声音。渐渐的，纯粹无味的水蒸气里夹带着由淡变浓的汤香，从厨房里慢慢溢出，飘进了安静的院落里。
　　杜鹃身子僵立。转头盯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静静感受着手心里的温暖，眼泪忽然簌簌落下，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哭他的安好，哭自己的无情，哭出心中的愧疚……
　　身旁的他心疼的伸手替她抹泪。只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仍旧止不住她的泪水。最后，双手扶着她的肩，长长一叹：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向来很坚强。无论什么变故，认识你以来，不曾见你在人前落下一滴眼泪。好象再大的为难，也动摇不了你温和娴静的心性。最多，只会善良的掀动微澜，震荡洗涤人心。从不恶意对人，更不将负面情绪洒泼于人，只静静的自己消化。对不起，杜鹃。是我伤你太深，所以你才会难过得痛哭。”
　　他将心中长久藏起的话认真说出，诚恳的神色里更有挥之不去的惭愧。即使看不清，杜鹃依然听得出。心疼他的愧疚，她连忙抬手抹泪，温和带笑解释：
　　“陛下误会了。杜鹃重见陛下，知您安好，所以喜极而泣。绝无半分难过。”然而，她的体贴，看得君傲然眉心生痛，更是动容道：
　　“很多时候，你虽神色安静，眉眼始终带笑，但心中的难过、吞化，我能感受到。一直想弥补对你的伤害，想告诉你不要再把我的处境放在你本就单薄的肩膀上。想告诉你，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请不要一次次为我操心，为我伤忧。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那纸禁令，我知道聪慧如你，会知其中真意。只是，那样微薄的关护，不足以给你温暖。迟迟不见，甚至打算从此不见，是早知你已选择阿修，心想——若你能离开我，肩上便少了一份因我而起的难过。”
　　不愿看见他触动往事而伤，杜鹃眉睫一扇，扇走眼中残留的湿润，真诚开解：
　　“纵有伤害，亦是无心。您的情意，杜鹃一直都懂。真的不是难过，当真是意外再见，感激陛下念挂。如今杜鹃与爹爹畅享山林乐趣，日日自在快乐，更不想往昔。听青青说，您有意邀请隐居朱提山的巫人入西境。此番出来，也是为了此事？”
　　心知转移了话题，他才有可能真正轻松。杜鹃故意提起了王城巫族的事。历经劫难后，爹爹有将古城之后的状况说与她听——
　　听说，那日王城卫士在予南王的带领下，将巫族武力彻底击败，巫人溃不成军，更有巫士亡于争斗中。据说那日巫人的失败惊动了常年闭关在朱提山灵巫谷钻研学问的巫族士人。当战斗胜利的明砚卫士气势凛然围攻朱提山，要求大巫师弃械投降时，灵巫谷不知世事变化的纯学者们，愤怒的执起武器，加入了抵抗明砚卫士的队列里。
　　那日，他们的身后，是宽长的山间林道。寒风凛凛，掠过之处，残酷的卷走一片片生命脆弱的青黄树叶，惊得这些本就飘摇不定的叶片惶恐的在半空中旋转。它们，在半空中激烈的旋转着，不停的，努力的，不甘就范的挣扎着，固执的意图挣脱寒风的霸道钳制。
　　那簌簌沙沙的声音，仿佛在控诉母亲大树对它们的放弃。烈风呼啦啦地将这些固执挣扎的落叶一气卷得老远。初离母体的树叶，仍旧震怒的飞转着，愤然委屈的挣扎着，宛若仍抱着一线的希望，等待着母亲最后投来心疼后悔的一眼。
　　可是，生它养它的大树，曾经执手经历过春风夏雨的母亲，曾经为它们的青葱翠郁引以为傲的母亲，在烈风的煽动中，奋力的抖动着，执意要将一片片对她依依不舍深切依恋的树叶震落。仿佛她抖下的，是那令她浑身发痒无比厌恶的害虫。终于，挣扎得筋疲力尽的树叶失望的放弃了，任由着威风凛凛的寒风将它们驱赶得远远的。无所谓的跌落在陌生的，冰冷的土地上，等待着化作一抔抔无人认得的黄土。
　　就在人以为它们一生光辉灿烂的生命就这么陨落消亡之际，已经被卷得远远的落叶，在彻底放弃挣扎的最后一刻，居然倔强的，恋恋不舍的朝着母亲大树的方向努力的飘近几步。
　　据说，那日大巫师之所以会突然主动投降，就是因为他目睹着巫族士人宛如烈风刮落的树叶陆续倒在血泊中。他说，风骨凛然的巫族士人，不该因为他的执念，被连累受唾。
　　“嗯。巫人本智，不该因为这场动乱否认他们所有的本事。我想亲自去邀请一批德才兼备的巫人，到西境蜀地。他们擅观天象、精于医术，便尽力辟一方领域让他们学有所用，不浪费才智。”
　　即使杜鹃提及的这件事，只是他此番出来顺带要处理的事，君傲然仍然愿意接续她的话题。他坦然分享所想所为，再无需杜鹃用心猜度。这般的分享他曾经渴望了许久，如今如愿说来，感觉是那么美妙。
　　“你不计前嫌招纳巫族智人入西境，因材制宜设立专门职位鼓励他们发挥长处。老师若晓得，必然欣慰。王巫和乐，是她一直的期望。”
　　“我知道，母亲不是什么贪权爱利之人。当年不惜舍弃最珍贵的感情，毅然担起巫族神女一职，皆因她真心希望巫族能好。母亲牺牲那么多，我不希望她看到巫族的败落。”
　　
　　




☆、117　尾声之寻人而来（2）

　　“殷宇，老师从来不曾对你生怨。你有母如斯，让杜鹃无比羡慕。过去如何已不重要，莫因愧疚错失太多。老师一直在灵巫谷，若有难处，杜鹃愿伴你迈前一步，助你母子和好如初。”
　　熟悉的善意和体贴，让君傲然再度感动生怜——有女如斯，君子好逑。可惜，她已不再守在自己的身边。生怕不舍得离开，他努力的调整心情，刻意平静道：
　　“杜鹃，我来，是祝你幸福。愿你一生平安、快乐。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杜鹃一听，本能的抓住他的衣角，想出声表达她的不舍。只是，瞬间又想到了青青带回的消息，不愿让他为难，悄悄深吸一气，转而松开了手。抬首微笑，静待他的离开。
　　盈盈目光，分明有水润湿，却已不再轻易滑落。熟悉的温和，忍下了多少的难受？
　　君傲然看得心痛，忽然不愿被礼克制，伸手抱了抱她，低头轻轻安慰：
　　“别哭，我的杜鹃。美好如你，我不配，阿修会让你幸福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有你这么一个温暖人心的女子。弹赠一曲天下，给我作别，可以吗？”
　　“好。朗朗坤土，菁菁草木，愿我亲人，幸福长安。”
　　轻轻说完，她沉静的低首，手指韧中带刚的一拨一扬，动人的琴音便洒洒入耳。
　　岂曰无家，与子并肩，屈遮檐下亦欢娱；土下筑新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薄薄衫衣亦暖心；笑迎寒霜降。
　　岂曰无人，与子共车，颠沛道途身亦安，结伴觅归途。
　　岂曰无食，与子分羹，每餐食粗腹亦饱，野葛胜珍馐。
　　“杜鹃，你的歌声真的很好听。记下你的歌声，我想，从此我的思念会减少几许难过，添上几分温暖。再见，杜鹃。祝你一生幸福长安。”
　　在她低头用心弹唱时，君傲然悄悄的起身，无声的一步步往后退，一步一凝眸。似要将她的音容深深记足，才肯离开。只是，院落太小，没退走几步，已然到了门口。纵使还有太多的不舍，始终要转头。
　　院落里，琴声悠扬，歌声动人，那抹让自己安心的气息却已彻底消失。虽然始终低首，即使不曾作声，她就是知道，他已经走了。勇敢凝聚气力用心弹唱的歌曲，因为他的离开，亦渐转低，最后彻底收声。
　　歌声方罢，额前忽被人狠狠一敲。才要抬头辨认来人，青青的声音已然接续盘旋的琴音而起：
　　“笨杜鹃，我好不容易逼得殷宇自动上门。你怎又故作大方的送他走？”
　　杜鹃按住琴弦，淡淡道：
　　“青青，是你说，若要爱，便不能与人分享他的爱。他的身边，已选好了人，那里已没有我留恋的位置。”
　　“你这个大笨蛋，明明时常念想人家。终于如愿出现在眼前了，你又搬出许多的理由赶走人家！不许再如从前，无所谓的让他走掉！明砚帝主是娶了后封了夫人。但殷宇没有。他已不是明殷帝。一入西境，人人都知道我十青青治病无方，治死了明殷帝。如今执掌西境国事的，是明宣帝，他的弟弟君夷安。这一年，殷宇都在专心辅助君夷安治国。他还梦想着，有一天，能学你爹的潇洒，能有机会与你并肩同行。”
　　这一边，青青气势冲冲的教训杜鹃，对她命令加指责。那一边，杜元介已与段明修拦住远走的君傲然。君傲然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看着拦路的两人。
　　“殷宇，失了你的陪伴，笨杜鹃不懂幸福。”
　　青青拦下他时丢下的话语犹在耳边萦绕，杜元介已向他走近，以一个普通父亲的身份温和道：
　　“你好。一如你所说，我的女儿，无论何时，总是那么坚强。人前，你可以看到她的轻松明朗，可以感受她的温和娴静，却很难看见她在伤心落泪。而你，是唯一一个。可见她对你用情之深，信赖之重。青青说得对——鹃儿可以与人同乐，帮人分忧解难，却从不轻易向人流露心中难过。那个能够让她自然落泪、不需要压抑的人，才是最合适她的夫婿。
　　我携女儿隐居山林，并非真的厌倦与秦人周旋。只是知我女儿太痴，纵然可以微笑着接受他人，心底始终悄悄念挂着你。我想，我们在世人眼里销声匿迹，鹃儿就可以自由嫁给她想嫁的人。当年，我因局势要求鹃儿拒绝了你，希望你今日不会还报相同的拒绝。”
　　大家似乎早有默契，一心要消除君傲然所有的顾虑。杜元介方自说完，不给君傲然客套礼貌的机会，段明修便插口补充。
　　“然，能与杜鹃这般明慧动人的女子执手偕老，我梦寐以求。但是，因为真的喜爱，所以更希望能亲手赠与她幸福。我晓得，杜鹃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你。”
　　“阿修，谢你的成全。能娶杜鹃为妻，亦是我最大的幸福。事实上，退让帝位，亦是因为我怀有私心。期望能卸下所有阻隔我与杜鹃的负担，心无旁骛走在她的身边。但是，一切已经太迟。我不愿为己私愿让她为难。杜鹃既然应嫁于你。她必定会专心相待，不会生悔。你不必担心她会难过。”
　　“我亦相信。她善良体贴，答应要做好的事，一定会让人满意。即使不是心甘情愿，也学会微笑接受。纵是要她嫁给粗俗鄙夫，仍然会是人人眼中的贤妻良母。但是，如果可以抛开所有顾虑，她最愿意嫁的，只有你。所以，大半年前，我便已拒绝了杜鹃的承诺。杜鹃此番要嫁的人，不是我。我真心为她筹备亲事，希望能把你送给她。然，你愿意成为这份礼物，送给你我最喜爱的女子吗？”
　　院子里，青青仍在锲而不舍的教训固执的杜鹃：
　　“笨杜鹃，我的劝告你听见没有？你即便不愿嫁给殷宇，也不能巴住段明修。人家云霁月若是追不到段明修，会怨你一辈子。你对段明修没有爱，相处一年多，甚至还没学会依赖他。”
　　“我知道，所以我与明修的约定已经取消。只是，对殷宇，我也不曾生起依赖。”
　　“你有。当你最难过孤单时，敢说不曾想往过靠近他？当你闷闷不乐时，难道不会看见他而安心？你有。所以，这就是依赖。”
　　不知何时，院落里的气氛又变得紧窒。不喜欢这种无法预测的气氛，杜鹃坚决打断青青：
　　“青青，很早以前，我已说过，我想走的路，走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另辟新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我坚持守在堵塞的路口？”
　　“因为他们知道，我会回头，搬走障碍，挽起你的手一同走下去。”
　　熟悉的声音意外的去而复返，听入耳中，是那么的动听。杜鹃吃惊回头，激动的看着那抹模糊的身影。君傲然走近，执起杜鹃双手，看着她认真问：
　　“你爹说，你想跟随杜菁菁游走各地。所以，执意做出最后一番努力，要为你亲自挑过合适的夫婿。若合，便为你筹办亲事。若你不喜那人，便可以随杜菁菁自由行走他方，听尽民间趣闻奇事。即使你一世不嫁，亦不拦阻。是吗？”
　　“嗯。”不知他去而复返之意，杜鹃不敢妄自猜测，小心翼翼的回答。
　　“我的表现，令你太失望，所以你明知我就是你爹挑选的那人，还是不喜，不愿嫁，是吗？”
　　他亦说得小心缓慢，生怕语气不当，会伤害了心爱之人。又怕太过婉转，戳不破彼此的隔阂。杜鹃一听，欣喜而泣：
　　“怎会。人前哭泣的你，无理取闹的你，任性刁难的你，暴怒张狂的你，低落受伤的你，都不曾令我失望过。杜鹃又怎会嫌弃如今安然健康的你。殷宇，我不想再被青青骂一声笨。从此，与子并肩，再不放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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