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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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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表妹嫁的究竟是谁?那人却好也不甚清楚。朱成谦便决意同他祖母商议,摒挡了些盘费,一直向这上海来打探明似珠消息。一面又到明似珠母亲朱夫人处告诉他这事,朱夫人狠是欢喜,又托他捎带一封家信,信中大意是嘱明似珠从速接他到上海,母子会一会面。

  当时朱成谦便搭了小火轮,渡过镇江,赶着沪宁火车,买了一张三等车票。刚刚跳上车,那车子便风驰电掣的行动起来。朱成谦只知道火车是走得快,却不料得会这般驾云似的,吓得只索索的抖。眨眨眼又不知走到甚么地方,顿时对面看不见人,乌光漆黑。朱成谦更不敢坐着,伸过手揪住旁边坐的一个人衣服,紧紧不放,几乎要哭出声来。那个人被他揪着,不知甚么意思,勃然大怒,便泼口骂起来说:“瞎眼的奴才,你敢是想在我西装衣服里偷摸洋钱,我这初选当镇的堂堂议员,到不得被你这奴才欺负了去。”一面骂,一面爆栗也似的耳光,只顾向朱成谦脑袋上打过来。朱成谦忍着痛,总共不肯松手,只哭着说:“先生好歹救救我,怕这火车上已出了岔子了,怎么好端端的,便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起来?”话还未完,忽然又是光天化日,地阔天空,依然还是坐在火车里。朱成谦兀自叫声惭愧,原来并不是甚么地狱,面上十分羞愧,才缩才不迭,大家方才听他们吵闹,都因为在黑暗里,瞧不出是个甚么缘故,到方才悟会朱成谦的意思,不禁哗然大笑。有人便告诉他,这是山里面的隧道,火车往来是必经过的,你这人想还是个怯生儿,猪八戒吃人参果,老实是第一遭呢。

  那个西装少年,还是不依,赶着朱成谦叫骂。众人又做好做歹,上前劝那少年息一息气,那少年怒道:“不行不行,诸君在江湖上面行动的,定然都知道今日共和国家,代表民意的这种人,叫做甚么?”众人都哈哈笑起来说:“这个如何会不知道,这就是适才先生口里嚷的堂堂议员了哇。”那少年又道:“可又来,议员身分何等高贵。议员名位,何等威严。议员到反不去寻事旁人,旁人到反来寻事议员,这人简直是个不知尊重民意,违背共和。”说着又脱下帽子,用手在额角上抓来抓去,口中念念有词,隐听见他说:约法第几百几十几条,应该若何惩罚。他手指只顾抓得利害,却不妨将头上鐍疤子抓破了,脓血淋漓,众人一阵嘻笑,都走过去了,不来理他。还是朱成谦陪着笑说道:“学生是初出茅庐,实在不知道这议员两个字,是个甚么讲解。况且先生自称是议员,外面又没有标帜,学生一时又辨认不出,以至多有渎犯,还乞先生恕罪则个。”那少年愈怒,倏怕将那西装右襟上载的一面银质镀金的徽章,指给他看说:“喏喏,这不是我们堂堂议员的标帜,只怪你这瞎眼的奴才,认不得字罢咧。”

  朱成谦又笑道:“学生字到认得几个,总怪适才在那个牢瘟山洞子里面,黑的,便是有字也认不出。”两人死命价在车里辩驳,那少年总是不肯答应,只管刺刺不休。猛的觉得那车子不似在先的飞快,一会子便停住了。大家知道是到了一处车站,有下车的便行下车,有上车的便忙着上车。一时纷扰异常,还夹杂些卖熟食的,沿着车子外边乱嚷乱喊。朱成谦同那少年淘了半日的气,委实饿了,却好有个卖茶叶鸡蛋的,提着桶儿,热气腾匕。朱成谦从腰里掏出八个铜元,买了四枚,放在身边剥吃。果然那五香味儿与众不同,又软又嫩。那少年瞧着朱成谦剥蛋,益发愤怒,骂得更是利害。朱成谦猛然动心,便又在腰里掏出八个铜元,又买了四个茶叶鸡蛋,笑嘻嘻的送到那少年身边,说道:“这是学生一点孝敬儿,先生权且充一充饥。”那少年不禁笑起来,一时又不好意思去接,冷冷的说道:“你就搁在这里罢。”

  朱成谦恐怕他不肯吃,便伸手想要替他剥,谁知那少年早已捞着一枚在手里,笑道:“这到可以不必。”一霎时早狼吞虎咽,将四枚鸡蛋都吃下去了,摩一摩肚腹,又用手在口袋里掏出一根竹剔牙杖,细细剔那塞在牙缝里的蛋黄屑子,鸦雀无声,再也不骂了。朱成谦觉得这铜元狠有效力,居然将这堂堂议员卖得伏贴,心中欢喜不尽,益发殷勤,又拿出些铜元买了几份新闻纸,送给他看。奇怪,那少年将新闻纸接在手里,便不似先前吃鸡蛋的高兴,却又不好拂朱成谦的意思。颠倒价只拣那有插画的去瞧看。此时两人格外觉得亲密,居然肯来问朱成谦的姓名。朱成谦一一说了,随又转问那少年贵姓大名,住居何处,甚么叫做议员?这议员到上海来又有何事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二回深闺缱绻都督多情天理昭彰奸人授首

  那个少年同朱成谦在火车上,愈谈愈觉亲密。朱成谦方才知道他是扬州田福恩。他的家世,便因为起先明似珠同云麟纠葛的时候,朱成谦怀着满肚皮的醋劲,暗中调查云麟,因而知道他有这一门亲戚。及自抵了上海,也就各干各的营生去了。朱成谦便拣了一个小小旅馆住下,次日问了茶房,都督衙门坐落何处,茶房便一一指点了他,他径自跑到那里,果然那个衙署,气派狠是威武。只见那两面簇新的五色国旗,在风里舒卷,瑟瑟有声。门里门外,捉对儿的兵士,一例背着洋枪,肃穆无哗。东西辕门不许闲人行走。有些车马,只许在照壁后面打宽转儿绕过去。朱成谦不知高低,刚刚伸着头向辕门里张得一张,只听见半空里仿佛响了一声霹雳,喝问是谁。朱成谦吓得缩头不迭,侧边早跑过几名兵士,鹰拿燕雀的拖翻在地,捉入里面去了。行路的人,没有一个不骂朱成谦糊涂,怎么当这戒严期间,公然向督署面前窥探。我们看那厮满脸晦气色,想是一心要尝尝五子钢是个甚么味道儿了,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探他的下落,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朱成谦被他们拖入头道门里,便有军士用枪柄戏敲他的腿,问他究竟是那一处的奸细,到此窥探军情。朱成谦只索索的抖,幸亏他倚仗那个表妹在都督面前,尚不十分畏惧,不过一时想表白这话,偏生自家那个舌头不肯伏他使用,说话说不清楚,咭哇咕咕了好半会功夫,军士们才听出他的头绪。其中还有人不肯相信,驳他道:“我们那位大姨太太满嘴全是京话,几曾会跑出你这个江北老,想要去做他的老哥哥,你不用在此信嘴胡说,若是对证出来,两罪俱发,你仔细你这脑袋。”

  朱成谦哀告道:“这个小人怎敢。我这表妹她是在直隶长大的,不久才回扬州,我有几个脑袋,敢冒认都督的姨太太做表妹。……”说到此处,心里越发明白了,便伸手从腰里将朱夫人的一封信取出来递给他们看,说:“这不是姨太太母亲的亲笔手书,还分付我当面呈递呢。”众人这才相信,还埋怨他说:“你既然来投奔我们这里大姨太太,为何不冠冠冕冕的讲出来,转使我们得罪了你。”

  朱成谦道:“我也想冠冕呢,只是不防备诸位老总下手下得飞快。……”这几句话,不由将大家引得笑起来,说彼此都是一家人了,况你又是一位舅老爷,我们却也不敢怠慢。这个地方,又不能替你进去通报,弟兄们那一位将舅老爷带入应接室里坐一坐,好等里面差官去禀明大姨太太,见不见再看你的造化罢。说毕,便走过一个少年军士,一直将朱成谦带进二道门里一处地方,这地方人物确是不少,叽叽嘈嘈挤满一屋子。朱成谦想着,这料是应接室了。一眼瞧见那些坐着的人,着实流品不齐,大约都是来求着都督的。内中便走出一个办事的人,向朱成谦打量了一番,便问他有甚么事到这里来?那个军士也略略代他说了几句,他径自出外去了。那个办事的便笑向朱成谦要名片,朱成谦涨得满脸通红说:“这个到不曾预备。”那个办事的皱着眉头,不得已在左边一张桌上,拿出一页八行信纸,叫他将履历写在上面,有甚么话讲,也一古拢儿写起来。朱成谦提笔写了,那人才缓缓的拿入里面,交代一个女仆手里。又等了好半会,那个女仆出来传话说:“姨太太分付,叫那人也不必进见,有一封家信叫他拿出来就是。且拜托你们照应着他,也不必住栈房,便将行李搬入署里来住着。那人答应了几声是,便将这话告诉了朱成谦。

  朱成谦虽然见不着这表妹,然而已算是另眼看待,有个安身立命之处,随即将朱夫人的信交给那人,自家便出去搬行李去了。果然在署里住不了五六天,都督传论缺卫队一名,便着朱成谦提补,薪资按月照发。自此以后,或是都督出辕,或是姨太太们出去逛马路,游公园,与朱成谦却是左右不离,几次也曾伺候过明似珠。明似珠只淡淡问了他几句扬州各亲戚还好,其馀便没有话同他讲说。他会见林雨生的时候,满口胡诌,全是他吹的特别牛皮,简直连一毫影儿也没有。读书诸君俱是明理的,几曾有个都督姨太太,会同一个卫队有暖昧起来,他也不怕编谎,把下颏子编掉了。便是林雨生要同他出首伍晋芳,他也没有一丝权力,可以在都督面前进言。到是明似珠自从取消了北伐队,她镇日价也没有事做,偶然想起淑仪拜托她捕获侦探林雨生那一封信。他会见都督的当儿,便撒娇撒痴,强着都督替她办这件事。都督笑起来,又颠倒将林雨生三个字在嘴里掂播了几句,说:“哎呀,这个人名字好生,不瞒你说,在前清那时候,我们最注意的莫过于上海这些大侦探家了,也有利害的,也有忠厚老实些的,如何只不曾听见这林雨生三个字,莫不是这人在扬州出了首富先生之后,便是地方上派他在这上海来做侦探,他或者因为我们这上海志士狠有权势,他不敢到这里来捋虎须,也未可知。你到不用白忙了,你只须先回覆伍女士一封信,说我们总替她留心便是了。”

  明似听到此处,便狠有些不悦,扭着头冷笑了一声说:“你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我一总不相信你这都督身分查办一个侦探,还须费如许周折。推开窗子说亮话,这件事也不是我多兜揽着,论起公义,他曾出首你们同党的志士,谁也不想寝皮食肉,你同我推三阻四,我没有别的法儿,我只须替你散布几百张传单,给那些老同盟知道,说你放着富先生仇人,不想去替他报仇,看你还有脸面占据着这沪都督的位分。你手底下怕没有侦探,你只须分付他们一声,叫他们明查暗访,便是这姓林的不在上海,通共这们一个豆瓣子大的中国,除得这姓林的跑到甚么欧罗巴、美利加,总须会将他寻觅出来。我限你十天的期限,若是不替我将这姓林的捉到手,你也不须再到我这房里来。你有这副嘴脸来见我,我还没有这副嘴脸去见我那个妹妹伍淑仪呢。”都督听她这一番爆豆也似的说话,又见她这娇嗔薄怒,不禁笑将起来,说:“十天期限未免太少了,再求宽限些,给我一个月何如?”

  明似珠将身子掉转过,一点也不理他。旁边那些仆妇丫头们,大家都含笑着,带推带搡,将都督赶得出房。这是在先的事迹,及至伍晋芳将三姑娘同淑仪接到上海之后,依淑仪的主意,便想去拜谒明似珠。转是伍晋芳胆小,因为自家是前清官员,对着这些民国伟人,狠有些惧怯,怕因此生出别的岔枝儿来,拦着淑仪不必去惹是招非。当不过淑仪报仇心切,虽不敢公然违拗父亲,却暗暗地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其中大旨,仍是请明似珠去替他设法捕捉林雨生。差了一个家人,递至都督署里。明似珠接到此信,又欢喜,又惭愧,由是催迫都督格外利害,却又因为终年蛰居在都督署里,便偶然出去逛逛公园,瞧瞧戏馆,也没有一个体己的女友,可以谈谈心曲,这是一层。第二层呢,当初在扬州同淑仪在一处,自家不过是一个女学生,转眼之间,今日居然一跃做了都督太太,攒珠拥翠,曳绮拖纨,在外人看着,尚不见得稀罕,惟是故乡知己,若是一见了我,这种得意,自然格外羡慕。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在男人家尚且不免此种龌龊思想,何况明似珠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呢。所以淑仪虽不肯来,我却断然不可不去见访。好在淑仪信函背面,清清楚楚注明他的居址,随即分付辕门外边备好了马车,贴身带了四五名仆婢,另外四个卫队前呵后拥,一直径到伍晋芳公馆里来拜会淑仪。

  朱二小姐已有淑仪告诉过她明似珠此番际遇,她近来正百般的懊悔,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不该冷落了这姨侄女儿,猛的听见明似珠今日来到这里,自家便偕着淑仪,一直接到二门以外。明似珠毕竟豪爽,她却不把在先的事介意,也还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姨母,随即笑得花枝招展的,一手扯着淑仪说道:“姐姐,你可要把我想煞了。南京一别以后,大家就匆匆分手。我只因为北伐事体忙,也不曾有功夫写一个信儿问问你。随后谢巧贞、郑润卿几位姐姐回扬州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付拜托他们安慰姐姐,叫姐姐不用过于伤心,不知道她们可曾替我说到了不曾?”

  淑仪也含着笑说:“承姐姐盛情,心里感激得狠。”一面说,一面便请明似珠到上房里分宾主坐下。卜氏太太同三姑娘怕明似珠这种势派,便躲着也不曾出来。明似珠随意问了朱二小姐好,朱二小姐也着实殷勤了几句。明似珠随来的仆婢一例儿雁行排立在身后,明似珠抬眼将淑仪细细打量,只见她柳眉淡扫,脂粉不拖,穿着几件家常衣服,楚楚可怜,肌肤也不似当初丰满,不禁慨然叹息,一长一短,问了富玉鸾安葬以后的事迹。淑仪虽是略略答了几句,那粉颊上早已挂下几行清泪来,哽咽间又提到在扬州寄信的事,明似珠便将如何逼迫都督捕捉这姓林的话,说了一遍。淑仪十分感激,朱二小姐因为仓猝之间,不好留着明似珠在此筵宴,便偷个当儿,悄悄的告诉淑仪,叫淑仪约个日子,专诚请都督太太光降。淑仪点点头,便将这意思告诉明似珠,并请明示,几时可以赏个脸儿。明似珠笑道:“自家姊妹,何须这般客套。到是妹妹得暇,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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