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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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蹋了人家,非鸦非凤,成个甚么样儿。咱替大哥打算,这女子的事,还可以迟得十天八天,大哥回去,还是赶紧先同咱们姑太太商议,先将那女先生的事情讲明了罢。”

  晋芳被卜书贞一番话,说得脸上通红,忙答道:“那是没有的事。”卜书贞怒道:“怎么你还要抵赖,难不成她怀的那个孕,明日分娩了,大哥还好说不是自己的儿女不成?要得人不知,除是己莫为。夫妻被窝里干的事,人也没有不知道的。何况。……”晋芳笑道:“罢罢罢,不用讲罢,都依着妹妹去办就是,如今我想同那女子先会一会。”卜书贞笑道:“有你的还是有你的,你着甚么急呢?十几年的光阴都捱得过,怎么今日又像十分恩爱似的。咱偏不答应,咱等大哥将日期择定了,咱亲自送她到府上来,那才有味儿呢。”晋芳知道卜书贞的脾气,不能违拗,遂也不再多言,起身作别。卜书贞又笑道:“还有一句正经话,要同大哥讲。仪姐儿咱是定要她做媳妇了。”晋芳点头道:“就是就是。在先呢,我还不能答应,因为你嫂子有个姨甥,曾提过这件亲事。前日我们姨甥那边已同柳府上放了聘了,妹妹不嫌弃,一言为定。”卜书贞点点头笑道:“甚么嫌弃不嫌弃,说话也这般客气。咱知道大哥同那女先生在一处,把她的酸气都沾惹得来了。”晋芳也是一笑,便回去料理他的喜事。

  咳,诸君诸君,读书到此,大家都明白这云麟同淑仪的姻事,是再也合拢不来,未免替他小两口儿失声长叹。论小说家体裁,谁也不恨着我这著书的居心叵测,不肯成全人家好事。哈哈,诸君须知道这部小说,并不是凭空结撰,可随意颠倒着说去的。在先的事迹,本是如此,作者也不过就这实事演说出来,千不怪,万不怪,谁叫那时候,偏生跑出一个富玉鸾来呢。然而,那富玉鸾虽说生长宦家,忝叨世职,绮罗裹体,兰麝薰心,他却既不学醇酒信陵,又不屑做怡红宝玉,爱才若渴,愿支持广厦千间,自命不凡。却早已睥睨一世。他自从居住到这扬州以来,也同当地官绅,略略周旋了几次,觉得也没有甚么超群轶伦的人物。至于那些斗方名士,酸丁秀才,见利则忘义,趋势若附,他更是看得一钱不值。到转是那一天在伍晋芳表舅母家会见的一位云家哥哥,秀而不寒,和而不俗,虽不及得自家衣饰耀,然而那一种丰神奕奕,转使我这浊富,还不如他清贫。富玉鸾自此便一心一意的想结识这一个朋友。巧值他母亲向镇江去游玩,他在家里也就大开筵宴,招揽食客起来。

  这一天,他特地坐了一乘大轿来拜会云麟,走到云麟住的那条街上,家人们一眼望去,见没有甚么高大的公馆,疑惑是错了道儿。正自仓皇失措,东张西望,却好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子,肩上挑着一担井水,头额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一个家人走得上去,将他那条扁担望怀里一扯,一桶水早倾翻了半桶,急得那老头子正待要骂,抬眼一看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红缨大帽儿,顿时吓矮了半截。那家人喝道:“呔,你可知道云公馆在那里?”

  那老头子耳朵很是不济,说:“林公馆呀,前面大门上贴着黄纸条子的便是。”说毕,挑着担子急急避去。家人不得已,又赶着轿夫抬了一截路,果然见有一家大门外面,高高贴着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两江总督部堂缮校员林公馆二十八个大字。家人们也不问青红皂白,雷也似的敲着大门。好半天,里面走出一个瘦脸鼠须,约莫四十多岁的人,有气无力的问道:“你们是谁?”

  家人喝道:“我们家少爷是特来拜望这里少爷的,快去通报一声。”说着便将一个梅红单帖递过去。那人望了一望,便道了一声请。家人道:“你为何不上去回一回,知道你们少爷肯见不肯见?”那人笑道:“不瞒管家说,我就是少爷,那里还有少爷呢。”家人心中暗暗觉得奇怪,听见说云少爷只有十几岁光景,如何生得这般苍老。也不暇计较,转过身来,便向转前禀道:“云少爷请见。”当玉鸾此时正在轿子里,读那大门外面的官衔,觉得上半截写得煞是威武,临了只剩得缮校员三个大字,是他的实官,不觉暗暗发笑。听见家人禀报云少爷请见,猜是云麟,便同这姓林的合住,便跳下轿子,摇摆进去。后面跟着四个家人,走入屏门里面,悄悄的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墙砖剥落,窗柱横斜,燕子粪地上都堆白了。门头上一例的挂着些蜘蛛网儿,转是那台阶上立着一个褴褛不堪的主人,迎上来便深深的请了一个安。玉鸾大惊,也不回答只拱了一拱手,说:“足下是谁?云大哥在家么?”

  那人忙答道:“少爷请里面坐,有话再谈,有话再谈。”玉鸾不得已,便跨上台阶,走入室内,只剩得一张白木板凳,颠倒放着,凳脚上用绳子系着一个瘦猫。那主人忙把凳子仰过来,请玉鸾坐下,自己望了一会,见墙角那边还有一只破砂缸,轻轻抱得来,将缸底朝上,侧着身子坐在上面,笑脸相陪,说道:“久慕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会,一切还要仰仗。”

  玉鸾一点摸不着头脑说:“我特来访我们云大哥的,他难不成是不住在这里?”那人笑道:“贱姓是林,号雨生,江苏丹徒人,曾充过芜湖厘金局司事,如今落魄多年毫无枝借,久闻少爷最肯济困扶危,难得玉趾光降,真是三生有幸,其妙难言。”

  玉鸾到此方知是走错了人家了,便骂着家人道:“瞎眼的奴才,一点儿也不济事,我是分付你们到云大少爷那里去的,为何跑入姓林的家里来。”说着站起身来,便要走。林雨生又拦着笑道:“林者云也,云者林也,音韵相通,是可以联得宗的。少爷既因访云而遇林,何必定薄林而厚云呢?”玉鸾被他说得笑起来。说:“很好很好,咱们改一天再会。但不知云家住在那里,还请示知。”林雨生答道:“少爷问的是我们这里一个小秀才吗?他住在舍下右首转弯笔花巷内,朝东第一个大门,门侧栽着一棵桑树。……”

  玉鸾更不待他说毕,站起身来便走。望着家人说道:“你们听见不曾?”家人答应道是。玉鸾道:“咱不坐轿子了,步行到那里去最好。”家人道:“还有一截路呢!”玉鸾道:“再远些何妨。”于是大踏步前走,舆夫抬着轿子跟在后面。果然到了笔花巷,玉鸾先命家人持着帖子去通报,家人推门而入。便是一个小小院落,种着些桃梅李杏,更不听见人声。家人喝道:“接帖……接帖。……”喊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好一会第二道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问道:“你们是打那里来的?”家人上前便将来意说明。那妇人说道:“我家相公此时多分还在他先生那里请书呢,改一天叫他来回拜你们少爷罢。”此时玉鸾正站在院里,见那妇人衣衫朴素,颜色清癯,猜是云麟的母亲,便抢着上前笑问道:“请问云大哥是。……”

  那妇人便接着道:“是小儿。”玉鸾道:“原来是云老伯母,侄儿姓富,名字叫做玉鸾,特来替伯母请安的。”说着,便想进去。秦氏知道他是三姑娘那边的亲戚,卜书贞的儿子,便说道:“小儿此时现不在家,却不敢延接大驾。等小儿回家,我命他到府上去罢。”

  玉鸾见秦氏不放他进去,也不便相强,便怏怏的又转出来,上了轿回去。以后又接连去过几次,总没有一次遇着云麟,你道是甚么缘故呢?原来第一次云麟回家时候,秦氏便将今日富玉鸾特来拜会的话说了一遍,谁知那云麟听见富玉鸾三个字,好似有甚么不共戴天的仇一般,兀的跳起来说:“甚么鸾不鸾,母亲也称他做鸾,我说他简直是鸡是鸭。别人看着他宝贝似的,恨不得将他夺了回去,用个祖宗龛子供得起来,我姓云的眼睛里却瞧他不起呢。”

  云麟正嚷着,偏生那黄大妈将富玉鸾那个名片儿笑嘻嘻的拿得进来,说前儿偏生我不在家,不曾看看这富少爷,究竟长得怎么样一个,俊俏人物儿,这名片还是太太亲自接下来的呢。云麟听黄大妈这几句话,格外气破胸膛,一手将那名片儿夺过来,撕得粉碎,还搁在脚底下踏了几踏。又望着黄大妈道:“富少爷俊俏得很呢,像个美人,你快快看一看他去。”

  秦氏笑道:“人家好意来拜会你,也犯不着就这样生气。”云麟道:“母亲你年纪老了,不知道世情,他那里是有心来拜会我,他不过想卖弄卖弄他那阔架儿,四人轿子八人抬,我家是乡下人,敢是不曾见过。……”云麟自此遂也付之不答。后来富玉鸾来得勤了,云麟逼着黄大妈骂他,叫他下次不许走到这里。黄大妈终究有些怕着富玉鸾的气焰,那里敢行得罪。不多几日秦氏这边也听见卜书贞在镇江带得一个女子回来,便是三姑娘最恨的那个小翠子。又听见说晋芳的母亲,要替他干女儿朱玉苹将婚事揭晓。秦氏猜到三姑娘心里,必然是十分委屈,究竟是自家姊妹,不免命黄大妈去将三姑娘接到这边来散散心。三姑娘答应了。且说那淑仪知道自己姻事与云麟不能成就,未免十分怨恨,然而转可以与云麟不用回避。这一天也随着她母亲来看望姨娘。秦氏一见淑仪,便笑道:“呵呀姑娘,甚么风吹得你到此,你到有好半年不到我这里来了。”

  淑仪也是一笑,只是羞得回答不出。秦氏又向三姑娘一长一短问他在镇江的光景,三姑娘便将周氏那些发笑的话,一一告诉秦氏,引得秦氏笑一阵,气一阵。后来又谈到小翠子的事,三姑娘叹道:“这些事我如今也看穿了,我也没有这肚皮装他们的气,横竖这坏货不进门,我们家里那一位也就尽彀我呕气了。好在的一来,让他们大家热闹些,我落得做一个退居和尚。”

  秦氏笑道:“你可记得母亲那一年因为听见仪儿的父亲要娶妾,气得甚么似的,今日他老人家也就再也管束不住了。”三姑娘听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说:“人生在世,细想起来,还是生身的母亲好,甚么丈夫呀,儿女呀,一例都是假的。当初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这母亲的恩,叫我们做女儿的这生报答。”

  秦氏道:“你将来也不愁,仪儿给的这份人家,要算是千中挑不出一个呢。”三姑娘道:“这又算甚么,都是仪儿祖母的主张,叫我也没法。姐姐须知道我的为人,我可是个嫌贫爱富的!”秦氏点点头,三姑娘问道:“柳府上姑娘,姐姐可曾见过?”秦氏道:“没有见过,听说也是一个平常人物儿,性情到还浑厚。依麟儿的心,还有些不甚愿意,我常对他讲,一个女儿家,只要不疤不麻,没有残疾,便可以将就过了。自古说娶妻娶德,娶妾乃要娶色呢。”

  淑仪此时听见他们谈的话,都有些牵着自己,转不肯坐在里面,一径步出前面小院子里来。黄大妈正在那里弄着水浇菜,这时候虽是余暑未净,然那一轮红日沉下去,便有些习习凉风,吹到衫袖上来。淑仪站在一个葫芦架子下,见那葫芦结得都有钮子大小,不禁举起手来扯着玩弄。黄大妈笑道:“今年春间种这葫芦时候,我们家相公还说道:等结得大了,取下来用红漆染着送一封给姑娘挂在床上,还可以辟得邪魅。”

  淑仪听黄大妈说话,不觉得鼻子一酸,那眼眶上便微微有些红晕,也不曾说甚。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黄大妈在地下站得起来开门。淑仪见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哥哥云麟。淑仪一见,掉转身子便跑。云麟见有一个女子身影一闪,便问黄大妈道:“是大姑娘回来了么?”黄大妈道:“不是不是,是仪姑娘。”云麟听到此处,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脚好似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早痴立在院子里。还是秦氏看见笑道:“麟儿你不进来替姨娘问好,怎么呆站在那里?”

  云麟听见母亲喊他,不得已一步一步的挪进来,望三姑娘叫了一声,更不同淑仪说话。淑仪也是低头无语。一会儿彼此无意中四个眼珠儿忽然一碰,却含着有甚么说不出的心事似的。少停一歇,云麟站起身来,背转身子,将脚一蹬,长叹了一声,径自避入他的读书那座房间里。此处秦氏同三姑娘都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也说不出口。傍晚时三姑娘家里有人打轿子来接他们母女,秦氏一定要留着吃了晚饭。晚饭之后,谁知便下起雨来。三姑娘便说:“今夜不回去了,打发轿子走罢。”

  云麟见三姑娘及淑仪未走,到也欢喜。无如心里总觉得闷沉沉的,晚饭后在三姑娘面前坐了片刻,仍至书房里和衣睡在床上,只管长吁短叹。一会儿挑一挑灯,想做几句香奁诗,又不知道从那一句说起。翻出书来看,不到一页半页,早又搁下了。偏生那梧桐树上萧萧飒飒的,吹得那雨怪响,心绪潮涌,不知如何而可。一个转念,到想此时得一个良友谈谈,聊破岑寂,又念此时那里会有人来呢。正沉吟间,猛听得门外有剥喙声音。不多一会,黄大妈便走进来,说外面有一个人来访相公呢。云麟大喜,跳起身来问道:“可是我们书房里同学的朋友不是?”黄大妈道:“天色黑沉沉的,也辨不清楚,大约是他们罢。”云麟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黄大妈答应了,转身便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一回求荐举儿子赠余桃避喧嚣夫君歌折柳

  当这风潇雨晦的时辰,茶灶不温,孤琴无语,忽然来了一个知心好友,促膝快谈,看去也不过是寻常应酬,然而总要算得是世界上一件赏心乐事的了。云麟春风满面,笑嘻嘻的立在书房帘前等候。果见进来了一个少年,前面还有一个书僮,持着一柄明角小灯,一闪一闪走上台阶。那少年看见云麟,不觉大笑道:“云大哥,你想得咱好苦呀。咱访你不止一次了,不图也有今日。”

  云麟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那个极讨人厌的富玉鸾,不禁倒退了两步,依他的主意,便放下脸来轰他出去。不想玉鸾早跨入书房里,向云麟深深一揖。云麟到此,也就没法,只勉强周旋也还了一揖,彼此坐下。这个当儿,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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