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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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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总还不肯走,要看新妇吃喜酒。田焕夫妇今晚好生扫兴,面上很是没趣。众人看那个女孩子,虽不标致,却也长得粗眉大眼,只是脸上黧黑得难看。有人问她叫甚名字?她含笑摇摇头。田焕恨道:“名字呢,我没得称呼她,老实便叫她做气桶子。”

  周氏关心,毕竟是她生的,不像田焕恨得她如此切毒,转笑着向王老老说:“大嫂子就烦你便将气桶子带入房里梳一梳头,换换衣服出来罢,没的被她嫂子看见笑话,明天回到娘家好形容这姑子,去给人取笑。”那妇人同一众丐妇吃完了饭,也就辞别田焕夫妇而去。

  此处众人将田福恩送入新房,也就陆续分散。田福恩见绣春独坐在红烛底下,垂头闭目,粉庞娇嫩,像掐得出水来一般,觉较适才自家那个令妹,有天渊之隔,不禁小鹿心头暗暗跳荡,猛从梳桌上一面镜子里,照见自家面目,良心发现,很有些自惭形秽,对着绣春转像天人模样,不敢拢近她身旁。默默坐了一会,旋又转念任他再像天上神仙似的,总算是我的婆娘了。不独猥肩叠股,是我的本分,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违拗我不得。放着一块美羊肉,我如何不去染一染指儿。想到此,便硬逼着绣春上床,一口气替绣春将衣服剥得干净。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暗念当初白兔子曾告诉我,他同杨蝶卿有些暖昧,我前日问问杨蝶卿,杨蝶卿又说验出来他便是个死命,这话不可不信。若是此番大意过去,随后要想审问她,那就难了。杨蝶卿怕我验,我偏要验一验。只是在先不曾预备手帕子,此时打那里取这一块布来揩着瞧呢。又笑道:有了有了,我这鐍头上,放着白纸不好用。于是从头上取下一叠纸,拣了一张没有血迹的,揣在手里。事毕之后,把来揩得一揩,其时精疲神倦,懒得再瞧,便一顺手又把那张纸向头上塞进去。次日下床,在绣春面前又不好意思取出来瞧看,假装着出去解手,拣在一个僻静地方,将头发里纸片取出,谁知昨夜那张纸一古拢儿都同他头上纸入了伙了。再也辨不出谁是绣春的血,谁是自家的血,急得翻着白眼说:“这可了不得,便宜贱人了。”猛的又跳转来,向绣春喧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六回家庭戾气蓄志杀亲娘世界奇闻丧心告妻父

  田福恩重行跳入房里,见绣春已坐在梳桌旁边,王老老替她梳头。任是田福恩惫赖,也再不好意思提着那话儿来问绣春。转笑嘻嘻站着,看绣春打扮。绣春将一把乌云散开来,差不多要拖拂在地。王老老笑道:“姑娘,你这黑压压的头发,可不叫人爱煞。你若匀一半儿给你男人,也不至叫他鐍得这般难看。”

  绣春听王老老说话,羞得总不开口。田福恩笑骂道:“老乞婆的嘴,你替我闭着好得多呢。再张开来,看我弄胡萝卜塞进你这窟窿。”

  王老老笑道:“好好,你妈妈的嘴正淡得难过,好儿子,你有萝卜,只管塞罢。”田福恩答应了一声,便走过来亲王老老一个嘴。王老老笑道:“要死呀,看我告诉你的娘。”两人正在嘲笑,忽见那气桶子也一步一步挨着进来,穿了一件红棉袄,用黑栏杆沿边滚着。腿上水缘套裤,扎缚得像个灯笼模样。一绺黄毛,也编着核桃大的鬏髻。斜插一支纸石榴喜花。周氏在对面房里喊道:“过去恭喜哥哥嫂嫂。”那气桶子果然用一个小指头叼在嘴里,笑嘻嘻卷着舌头说道:“恭喜嫂子。”底下再没有话说。绣春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便让着气桶子坐。气桶子那里肯坐,早搬过一张小凳子,垫着脚伏在梳桌上,取过这一件瞧瞧,又拿过那一件看看。拈着新粉扑子,便望脸上扑。一条一条的鼻涕,都粘在粉扑子上。田福恩气了生气,骂道:“死娼妇,你还讨饭去罢,到这里活现形做甚?”

  周氏隐隐听见田福恩说话,便嚷道:“气桶子,快转回来罢,谁叫你在他们面前白白去讨厌,你这边也有牢呢。”气桶子那里理会周氏的话,依旧伏着不动。一会子看见绣春粉盒子里,放着一柄小银粉挑,一眨眼早悄悄藏入袖子中间。绣春分明看见,怕嚷出来,周氏要多心,便也不敢做声。是日少不得行些新妇礼节。自此以后,田福恩恋着绣春,到也不长出去干那三瓦两舍的事。绣春对着田福恩,虽然算不得是个快婿,然而他却贤惠得不过的。见田福恩待他也还温存,转一心一意的侍奉翁姑,料理家事,到还十分安静。这一日绣春傍着妆台,正替田福恩刺着袜子,田福恩冷不防悄悄的从外面进来,躲在绣春背后,用手向她胁下挠了一把,惊得绣春立起身来,见是田福恩,便脸上一红说:“怎么不放老诚些,你可曾吃饭不曾?我替你预备去。”

  田福恩笑道:“等到此刻呢,不劳你操心。”说着又夺过绣春的手,向鼻上闻得一闻说:“好香呀。”顿时便弯着腰,向床上努一努嘴。绣春吓了一跳说道:“青天白日,这是甚么形状儿,没的给人听见。”田福恩见绣春不肯,转挨身坐下,将绣春搂在怀里。绣春又羞又急,又不敢声唤,拼命离开了田福恩。田福恩便伸手在绣春针线匾子里,翻来覆去价乱寻,一眼瞧见粉盒子惊问道:“你的银粉挑子呢?”

  绣春摇头不语。田福恩骂道:“你不告诉我,你便是个死,难不成又送给情人去了。”绣春急道:“你说的甚么?那桃子是妹妹拿去玩了。”田福恩道:“你不同她要过来。”

  绣春道:“这点东西,闹出来又该淘气。”田福恩不等绣春说完,早拍的一声,一掌打在绣春脸上,打得半边红肿起来说道:“你敢是闹阔气吗?娶你这败家精进门,有多少家私,也不彀你糟蹋。你舍得,我便舍不得。”绣春忍着痛,重又劝道:“好祖宗,你不必闹罢。你不记得那一天你骂了她两句,娘便生气。”田福恩圆睁两眼骂道:“这老货,我要她护庇这小蹄子呢。我性子发起来,怕她不死在我手里。”

  绣春听他这样无法无天的说话,忙奔上前,用手想掩着他的嘴,谁知田福恩生性,人不劝他,他反好些,越是人劝,越要生气,见绣春不顺着他意思,转来拦着自己,早一手将绣春推过一边,奔出房门,赶到气桶子这边来。其时周氏正在邻居家抹牌,气桶子一人在房里搬出许多泥菩萨、泥娃娃,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顽耍。田福恩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边,狠狠的用脚向气桶子屁股踢去,踢得气桶子从凳子上倒栽下来,拚命一声狂哭。早惊动了周氏,也便跑回屋里,问着田福恩为甚事这般生气?田福恩也不开口,只翻箱倒笼的搜检,一共也不曾搜出一支粉挑子。田福恩又跳过来骑在气桶子身上,用手掀着她的嘴骂道:“讨饭的贱人,你将我的粉挑子藏在那里去了?”

  那气桶子只管怪哭怪喊,也不理会田福恩的话。周氏方才明白,是田福恩因为气桶子拿了他的东西,才闹得这般利害。……大凡妇人家心性,起先儿子不曾娶亲,到还是恩深义重,不该溺爱的地方,她偏要溺爱。不该护短的地方,她偏要护短。打从媳妇进门,她便像双手将她这亲亲热热的儿子赠给这媳妇了,心眼儿,见解儿,便比前不同。从前儿子便忤逆我,我可以宽恕他。今后儿子便孝顺我,我还有点疑惑他。再加着言语之中,举动之内,有些袒护媳妇,那做娘的便不由捻酸吃醋起来。不是怪着媳妇暗中挑唆,就是恨着儿子心肠改变。所以世间孝子当受室之后,那一种承颜养志格外要吊胆提心,爬痒抑搔,加倍要缠绵精细,方才可以家庭愉乐骨肉完全。诸君想想,那田福恩如何有那种思想呢。周氏虎吼一声,厉色对田福恩嚷道:“你冤她做贼,你亲看看见的,你为何不亲手捉”

  周氏这句话,分明疑惑绣春,所以特特的用这话来驳诘他。谁知田福恩却不知其计,便答道:“我虽然不曾亲眼看见,自然有人看见她拿的,你不信问她。”

  周氏听见这句话,便不怠慢,叉着两条腿,早飞过绣春这边来。绣春正在房里,吓得发战,又不敢过去解劝。此时见周氏忽然奔至身旁,看她眼珠都气红了,说时迟,那时快,周氏对准绣春胸口一个拳头,绣春忙将身子一闪。周氏撞个落空,扑通一声,一头早栽到一张橱柜上,跌得昏了过去。此时田福恩见周氏跑到自家房里,知道她要去凌虐绣春,转恐绣春吃亏,放了气桶子。正待来护持她,耳边猛听得扑地一声响,疑是绣春跌倒了,飞也似的赶过来,见躺在地下的,转是周氏,便望着绣春道:“你站出去,他们偷了东西,还来拚命呢。”说着,用脚很很的在周氏腰间踢了几下,说:“你死了罢,我拚着偿你的命。”

  说也奇怪,周氏被他一踢,转踢醒了,扭身坐在地上,将散发盘得一盘,便嚎天扑地大哭起来。田福恩双脚齐跳说:“晦气晦气,死了人了。一个新房里,也不图顺遂,你这不是安心咒我,我也不要活着了。”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将房内几件陈设器皿,打得一个落花流水。绣春又怕又急,只管哭泣。这个当儿,田焕却不在铺里。宋老爹听见里面沸翻盈天,忙赶进来解劝。周氏便指天划地的,说媳妇怎么冤枉气桶子偷着银挑子,田福恩如何帮着媳妇打骂气桶子。此时邻居家也来了几多妇女,解劝的解劝,议论的议论,还说人家娶媳妇,这便是个榜样,不曾得了儿子好处,转预备肚皮来装媳妇的闷气。可怜绣春那里敢分辩,饮泣吞声,将房里摔乱的器皿,收拾妥贴了,那一面菱花镜子,早跌得稀糊破烂。周氏被旁人劝得出去,依然到邻居家抹牌。气桶子见他们闹得有趣,转不哭了,扒起来扑扑衣服上的灰尘,早跑至绣春房门口,一脚踏在门限上,一脚放在外面,睁圆眼睛,痴立不动。田福恩气倒在床上,只管唉声叹气。一会子坐起来,自言自语说道:“我是拚着干了,总叫他们一个活的没有。”

  绣春不敢拢近他身旁,听他这般胡说,还当是气头上的话,也不理会。一瞥眼见田福恩已跑得出去,气桶子见房里没多人,也跑回那边房里去了。绣春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思来想去,觉得身世之间,毫没希望。况且今日一面好好镜子,跌得粉碎,这也不是甚么吉兆,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泪湿透了衿袖。挨到上灯时分,田福恩又匆匆进房,脸上露着重重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向桌上一掼。绣春陪笑问道:“这纸包儿是甚么?”田福恩喝道:“是甚么呢,这便是砒霜。”这一句话不打紧,吓得绣春粉面失色,转强笑道:“你不用信口乱说,这砒霜敢是来毒死我的。”

  田福恩道:“我肯哄你,我又为甚毒你,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老头子,老奶奶,加上一个小贱人。我来吩付你,你等他们晚上粥碗上桌,你悄悄的每人碗里替我拈一撮砒霜放着,等他们死下来,我自有理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连累你,你须放心。”

  绣春见他真个安排着这样毒手,知道这件事若真做出来怕不是人亡家破,从惊怕之中,早冷了半截,呆呆的坐的椅上,动弹不得。田福恩见绣春不肯帮着他,急得搓手顿脚。果然外面田焕夫妇已回家来,预备晚膳。见绣春不出房伏侍他们,替他们盛粥,夫妇齐声咒骂。绣春方才惊醒。不得已,便走向厨下。田福恩看见砒霜包儿,依然放在桌上,绣春并不曾带去,心中大怒,拿起来便也向厨房里奔来,被绣春死命拦着,不许他放,他偏要放。两人又不敢声唤,只管叽叽嘈嘈的推搡。却好气桶子也走入厨房,田福恩生怕被别人看见,很很的将牙齿一挫说:“大家都死罢,我也顾不了许多。”说着便将砒霜包儿抖散开来,向偌大一个粥锅里泼去。泼过之后,转身就走,早躲向别处预备听自己家里的消息了。

  此时绣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说破,怕连累丈夫一生一世,耽着这种杀害父母的恶名。若是不说,眼看见这砒霜入粥,只要沾入口里,便都是个死命。正在十分为难,再仔细一望,却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顺手泼去,交不曾分散开来,还好好的堆在一处。绣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家一个金鱼戏水的饭碗将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内,然后将别人的粥,才分配匀好。这延挨的时候已是不小,田焕夫妇好生焦急,都跑入厨房指着绣春的脸说:“你这贱人,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领,叫你干正经儿,便像懒驴挨磨儿了。”绣春也不敢开口,忍气吞声,将田焕夫妇的两碗粥,先端入里面。此处气桶子看见绣春那个饭碗,花花绿绿,画得有趣,便嚷着要吃那碗粥。周氏骂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馋,又该被人说做贼了。”

  气桶子那里肯依,只管吵闹。田焕笑道:“这有甚么打紧,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儿也损坏不了。自家姑嫂,若是这样到多心了。你要这碗,等我替你端着。于是一手挽着气桶子,一手端着绣春那个饭碗,重走入堂屋里来。绣春匆匆忙忙,刚把小菜碟子预备齐全,猛的一眼看见自己那个有砒霜的饭碗,放在气桶子面前。气桶子不问青黄皂白,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绣春这一吓,好像遇见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个饭碗是我的。”语未说完,便擘手夺过去。气桶子抬头一望,见饭碗已被绣春夺过去,不禁哇的一声哭起来。周氏对着田焕冷笑了一声说:“我的话如何?这样宝贝似的饭碗,气桶子他配吃,我还疑惑你公公有这本领,不该抹你这老面皮,谁知也碰他老大钉子了。”

  田焕被周氏几句冷言冷语,说得跳起来,一伸手便要来夺那碗,绣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飞也似躲入自家房里。那气桶子还只管哭闹,周氏急了,捏着指头连连在气桶子头上凿栗子。田焕唉声叹气骂着说:“该是倒运,娶着这样媳妇,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赘疣。几时死了,到还让儿子再娶一份亲事,怕还徼幸些。”

  绣春此时躲在房里,听他们吵骂,千愁万恨,已经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陡然听见田焕咒着她死,不禁触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本预备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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