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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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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云麟想到此,便再也睡不安稳。略一闭眼,便已惊醒。早见窗子上透进日光来,吃了一吓,忙披衣坐起,穿束齐整,跳下了床,再一推开窗子,望望那里是日光,正是一轮明月,照得如同白昼,不觉卟哧一笑。忽听得何其甫在床上咳嗽,怕被他诘问,依然脱了鞋子重睡上床。这一觉转睡久了,还是客寓的人将他唤醒来盥洗,再问问何其甫,他们早已出去寻觅别的朋友,去看场里的文字去了。云麟乐得不同他们缠绕,锁了房门,便仍望红珠那里走来。走至门首,却好红珠的母亲正同几个小厮站在那里买菜,明明见了云麟,装着不曾看见,将身子背转过去。云麟那里知道这内中诀窍,更笑嘻嘻的走过来问他母亲说:“红珠起身不曾?”

  她母亲假作惊讶道:“原来是云少爷,今天可是不巧,红姑正陪着意大人宿歇呢,此时还未曾起身。我家大女儿那边也有客,不能留少爷去坐。少爷若不弃嫌,便在老身房里歇一歇脚也使得。”云麟道:“不妨不妨。我就在这左近走一遭,绕转过来,再到这里,想也是时候了。”红珠的娘此时早不同云麟说话,只管指挥那几个小厮争论价值,计较斤两。云麟无奈,便踏着那满地露水,沿着秦淮河一带闲步。那沿河人家的婢女,都是乱发未整,睡脸初匀。云麟便从这个当儿细细赏鉴,看到得意的地方,越发想起他心上人来。不觉又绕至红珠家里,红珠的娘,又迎着上前说:“少爷来得很快,意大人刚才起身,同红姑娘在房里吃点心。这意大人真威武,他是旗人,常驻在南京。他同当今皇帝是一家,他到南京来的时候,听说皇上还亲自送行,一手提着龙袍子,望着意大人弯弯腰,说恕寡人不远送了,回来再会。南京有好小菜子带一两瓶,到家里来,夜晚上搭搭稀饭吃。这都是到午朝门外意大人手下的人亲口告诉我的。这意大人不比凡人,我家红姑娘伺候着他,前生也有些洪福呢。”

  云麟也不理会她这些话。果然停了一会,那意大人出来了,红珠盈盈的送至门首。红珠的娘早将云麟扯在一旁,红珠一眼已看见云麟,送过意大人,疾转身子招呼云麟向房里去坐。云麟喜孜孜的跟着红珠进了房,房里的仆妇正在那里铺叠衾褥,抹碗盏,拭桌子。红珠看走近镜子旁边,又用一把牙梳子将鬓发拢得一拢,吩付仆妇赶快去泡茶。云麟只管对着红珠的脸庞尽瞅,红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看我这胭脂搽得匀不匀?”

  云麟笑道:“我不瞅你别的,我瞅你嘴里这一瓣丁香儿,可曾被人吮破不曾?”红珠笑道:“呸,谁还愿意呢,该你来奚落我。”说着眼皮又一红。云麟老大不忍说:“我昨天很对不住你,我深愁你被你的母亲责备,难得这姓意的在这里,到好躲脱了灾星,我还十分的感激他,我到没有醋意。”红珠笑道:“啧啧啧,你不要推得干净罢。我请问你,昨天为甚么同我那样生气。我知道你的呆意思,似乎叫我不用接这姓意的,可是不是?”云麟笑道:“你一猜便着。只是你既知道,你为甚又接他呢,人说妇人家水性杨花,这你可算替人家做了证据了。”

  红珠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我从今以后便不接别的客,但我身上穿的戴的,我老子娘吃的喝的,挑鸦片烟的,开销这份门户的,我姐姐倚靠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薪工的,堂食的,自家捞摸的,客人赏赐的,不要你少爷多,你少爷只须按着月,老老实实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就日里陪你读书,夜里陪你睡觉,你是形儿,我是影儿。你是鱼儿,我是水儿。你是太阳儿,我是凉月儿。千年不断头,万年不分手,你少爷还做得到做不到呢?”云麟听到这一番莺簧燕语,说得好笑起来,便接着道:“原来你的话,是口不应心的。你在先不是常同我说,荆布裙钗,粗茶淡饭,是你最喜欢不过的。怎么如今到先开出这一篇大账儿来了。”

  红珠笑道:“呸,那是说的万一有这造化,我跟到你府上去,富有富过,穷有穷过,我不计较你。如今我这身子,还是我老子娘的,他们嘴张得簸箕大,把我当一颗摇钱树子,虽是他们的心肠太辣些,然而我究竟打从小儿时他们抚养大的,知恩报恩,原也该替他们支撑这份门户。那些花天酒地,糊涂了肠子的忘八蛋,他们的钱来得也未必光明,去的到还觉得爽利,我不替他们一古拢儿,收拾过来,我怕他们要生灾害病呢。”

  云麟笑道:“不好不好,你便破口骂起媪客老爷来了,连我也要生气。”红珠笑得用手羞着脸道:“你没的叫人肉麻罢!老实说,这嫖客两字,你还不配。我请问你嫖我嫖得几多钱了?”云麟笑道:“如何?我说不要你假惺惺贴我的钱,可是落得被你奚落。别的事我们一概不提,明天我可要进这牢场,算是到了南京,还不曾好好的同你在一处儿乐个尽性。横竖中秋一过,考事已完,大约我们还是到扬州去盘桓罢。”

  红珠叹道:“这话还难定局,窥探我娘口气,是要老住在这南京路数大些,不比扬州是个一洼之水。”云麟惊道:“真有这话?”红珠道:“十有九成。”云麟此时不禁把个头垂到胸口,好像要流泪一般,半晌挣了一句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你在这里一世,我也在这里一世。”

  红珠笑道:“这又算甚么呢?你我又算不得夫妻,又算不得姊妹,何消这般恩深义重。”云麟听到此处,不禁将个头扭转过来,对着红珠冷笑道:“你竟说得出这无情薄义话来,我说你看中了姓意的,可知我不曾冤屈你。”

  红珠笑道:“便算我看中了姓意的,你又待如何?”云麟见红珠的话,越说越远了,直气得跳起来,指着红珠的脸骂道:“原来你这贱婢,这般狼心狗肺,咳,我云麟早知如此。……”以下的话便堵塞住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红珠见他发急,更是笑得吃吃的,接着说道:“悔不当初了哇。可怜可怜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姐儿,被我这薄情的玷污了,我知道你死了也不瞑目,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当姑娘的,穿的百家衣,吃的百家饭,谁有钱,谁就是我们的丈夫,你也犯不着强着我做节妇,莫说我同你是萍水相逢,原不过逢场作戏,你有时爱我,还许我有时不爱你,我有时爱你,也还许你跳槽,怎么口口声声转骂起人来。好少爷,益发同你说了罢,就作你拿钱将我买回去,我万一有时高兴起来,姘几个姘头,你也只好装聋做哑,比不得你们大太太,偷了人就是个七出的罪名,你如今到预先使起你丈夫的身分来,可不把我牙齿笑掉了。”说着便掉转脸去拧手巾擦脸。云麟怒道:“好好,算我白认识你,我此时就离开你这地方如何?”

  红珠道:“这才是你的正经呀。”云麟觉得红珠刀斩斧截,更无挽回,知道再难留恋,长叹一声,挥着满手热泪,径自出了红珠的门,仍回寓所。何其甫早逼着他料理考篮。云麟将考篮揭开,第一件便看见红珠赠的那锦盒子,桂圆肉已经在场内嚼完,惟有西洋参尚剩得一小半,触事思人,不觉怒从心起,一把将锦盒子摔在地下,用脚踏得粉碎。却好身旁有一条黑狗,是寓主豢养的,看见云麟用脚在地上踏,疑惑是甚么肉骨,转摆尾摇头赶过来。云麟恨道:“你来得正好,这东西赏你吃了罢。”说着逐将那西洋参撒在一处,逼黑狗来吃。黑狗用鼻子闻了闻,不解得是甚么,又没有好吃的去处,更不理会,转傍着云麟跳跃。云麟喝道:“这是西洋参,你为何不吃?”

  那黑狗似乎不解他的话,依然向地下望一望,还是不吃。云麟气极,拎起一根棍子,照那黑狗身上乱打,打得那黑狗狺狺狂吠。寓主同何其甫他们都赶得来问是何故?云麟指天划地说,黑狗不知好歹,给西洋参他吃,他都不理会。寓主大笑起来,说道:“呆相公,狗子都吃西洋参,怪道近年来西洋参涨了价呢。”说着将黑狗唤得出房。何其甫笑道:“这上白透明的西洋参,可惜糟蹋了,怕不遭雷打。”又回头来望着严大成一干人道:“来来来,云生不吃这东西,我们替他吃了罢。”于是大家你一片,我一片都从地上拾起来,丢在嘴里乱嚼。云麟暗暗欢喜说:“好,红珠你这贱人赠的东西,只配给他们吃,这也算我是报了你的仇了。”

  闲言休表,且说云麟将三场考得完毕,终场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的试卷,依旧草草完毕。日才过午,早跑出场来了。晚间一轮凉月,照得晶莹明净,闷极无聊,转又踱到秦淮河旁边,这一夜真是热闹,那河里的船只,都一例的挂着纱灯,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万点流星。加之岸上的爆竹,船里的笙歌,活画出太平景象。云麟立在一座画桥上,仰头看着月色,一阵一阵的悲怀潮涌,暗想若是此时同红珠在一处,夜凉风露,握手闲行,何等不好,偏生她陡变心肠,弄得我孤零零的,有何意味。想到此,恨不得投水觅死起来。却好迎面来了一只画船,一个雏,立在舱门口,见云麟在那桥上自言自语,不禁嫣然一笑。云麟刚是同他打个照面,那船已如飞的划过去了。云麟想道:“我真是呆了。论这秦淮河一带,标致妓女很多,我又何必独恋着红珠。红珠不理我,我偏要再另结识一个知己,叫她知道,也让她气一气。”想到此,不由心花怒放,说:“好计好计。”更不去赏月了,一口气跑回寓中,悄悄的命人将自家行李挑出来,趁何其甫他们不曾出场,留了一封字柬,说自己归家心切,准于明日黎明搭轮回里,所有房饭用度,每人摊派约莫十元,今将此款,交存寓主,望即查收等语。写完封固了,并十块洋钱,全交给寓主。自己便押着行李上街,东磕西撞。走了好一会,那挑行李的人问道:“相公命我将行李挑至何处?”

  云麟才想起来,究竟将这行李躲在那里安歇才好呢?正沉吟之间,忽见面前有一座庙宇,抬头一看,上面有一块蓝字石额,写着真武庙三个大字,门框上又贴有考寓字样,云麟大喜,便走上去敲门。敲了半晌,里面才将门开了,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身上披了一件短直裰,见云麟挑有行李,遂笑迎上前问道:“相公是到这里寻觅寓所的么?”云麟答道:“正是。”那老头子大喜说:“请进请进。”一面说,一面便走过来向那挑行李的肩上夺包袍,扛书箱,忙得一塌糊涂。云麟见他很是殷勤,却十分感激,三个人便都走进来。进了大门,便是三间破房,中间有个木龛子,里面不知供的甚么神像。右首一间,房门半掩着,透出一星灯火。那老头子叫挑行李的将行李放落在地,催着云麟开发了脚力。挑夫走后,那老头子便扑通将门关好,旁边有块半截石心,便推过来抵着。又望云麟笑道:“相公请在这里稍等一等,我去将我的师兄请出来。他今年房运很是不济,一场考试,他这庙里也不曾住过一个客官。飞得场期已满了,还遇着相公,真是我同我们师兄的造化。”说着便如飞的跑入后面去了。

  云麟再向里望,只见阶下是条长甬道,松竹倒是阴森森。地上的月光都漏不得多少。甬道尽处,像个大殿模样,只是乌洞洞的不甚看得清楚。一阵风响,那树枝儿敲得簌簌的,枝上的野鸟,便有些啁啾咭咭的声息。墙角蓬蒿有三五尺深,哀蛩吟蝉,叫得人毛发森竦。正自有些胆怯,好容易听见一阵笑声吆喝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子等他,等到许久了,天老爷还叫我有这一日,崔五,他在那里呢?”

  云麟心中暗自诧异,难不成这人本来认识,我正自思索,月光底下,早见先前那个老头子,黑的捧出一座铁汉来,乱髻齐眉,一道紫金箍,紧紧束着,敞开胸脯,一撮黑毛,像是未辟的蚕丛一般。年纪约莫也有五六十岁,云麟一,早被那铁汉拦腰一抱,颤声嚷道:“好兄弟,老子想煞你了。”一面说,一照便低头亲了云麟一个嘴。钢针般的短须,几乎不把云麟刺得喊起来。猛闻得一股酒臭,赶忙让过一边,急忙拱手道:“学生敬造香刹,原是求在这里权宿一宵,租金多少,听凭分付。据大和尚谈吐,好像是在那里见过学生的一般,还求明示。”

  那铁汉又大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人不曾会过老子,老子见了人都像是会过的。……”先前那老头子又插嘴道:“论我们师兄的为人,真是热肠古道,世界上的人,再没有不喜欢他的。相公在这里老住着不妨,熟识下来,便知道我们师兄的豪爽了。”说着,便同那铁汉一起一起将云麟行李,搬在左首一个房间里,桌上也替他安了一张油灯。云麟迈步进房,觉得阴湿之气,刺触鼻观。梁壁上灰尘,结得有一二寸厚。一眼瞧见那铁汉,正低着头将他网篮打开来,见里面有云麟吃剩的一包云片糕,拿在手里细细咀嚼。云麟看去,很是生厌。那铁汉忽又将篮中一个洋磁食盒子,端起来望得一望,便向怀里一塞,笑道:“这东西里面放点小菜下酒最好。”

  云麟忙拦道:“阿呀,那是我的东西。”铁汉又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说着欢喜得眉花眼笑,早抽身跑入后面去了。云麟没法,只得将行李打开,早在一张破板上,随意坐着,对那老头子问道:“先生尊姓大名,同这位和尚有甚么交谊?这庙里为甚没有别人。”

  那老头子笑道:“我们师兄法名普济,因为在俗家偷了他哥子一只猪,被他哥子知道了,同他不依,他一时性起,便拿一口杀猪刀,顺手将他哥子杀了,逃到南京,做了和尚。他同我最是谈得来,不瞒相公说,我姓崔,名字却是忘记了。师兄总喊我做崔五,没有事干,在庙门地上摆一个象棋式儿,同人赌赌,带帮着师兄招揽住客。今天是个中秋佳节,早早收拾完了,进庙陪师兄喝了两杯烧酒,晚饭却还没有下肚。不料早遇着相公。”说着又嘻嘻的笑道:“相公腹中可饿,何不拿出几两银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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